第二章 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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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一動,女兒正是選擇了他所希望的專業! “學外國話?”韓大大很不以為然地瞅着他們,“你們爺兒倆在家說外國話還沒說夠?還要上這樣的大學?” “媽,”新月解釋說,“英語不是能說幾句話就行的……” “這是一門學問!”韓子奇接過去說,“比如你吧,中國話說得比誰都利落,可寫在紙上的,一個字也不認識,這就不能算漢語畢業了!” “你拿我開什麼心?”韓太太臉色一沉,“嫌我沒文化,沒能耐,你早幹嗎呢?你不會找比我強的去?找個又年輕、又漂亮、又會說洋話的去啊!” “媽!您說的這是什麼話……”新月感到難堪,臉都羞紅了。

     “實話!媽不好,太土!讓他給你找個好媽、洋媽去!”韓太太好像下定決心要打架似的,話越說越沖。

     韓子奇的火被挑起來了,怒氣沖沖地看着她,新的争鬥一觸即發! “咳,咳,新月她媽!”姑媽趕緊從中調停,“都五十多的人了,也不怕孩子笑話!有個當老家兒的樣兒嗎?孩子考學的事兒當緊,咱不懂,就甭搭茬兒了,讓她跟她爸好好兒地合計合計!” 姑媽是這個家庭的潤滑劑,她總是在兩個齒輪咬得咯吱咯吱響的時候,趕緊抹油,齒輪也就不響了,這架機器也就接着轉。

    倒不是她的話有多大的權威性,而是因為長期相處,她對這争鬥的雙方都摸透了長處和弱點,在關鍵時刻,總是打在點子上,被點到的人心裡都明白,一經點撥,權衡利弊,也就忍了。

    當然,局外人未必能明白,比如新月,她就不知道爸爸和媽媽為什麼總是在吵,又總是能和。

    現在,就又和了,起碼是暫時偃旗息鼓。

     韓大太繼續吃她的面。

     韓子奇抑制住被妻子挑起的怒火,他現在挂在心上的是女兒的學業。

    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一天天地盼着她長大,現在終于盼到她高中畢業,要考大學了。

    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大關口,跨過了這個關口,新月就成為大學生了,五年之後,就可以拿着一張大學文憑走向社會、開始自己獨立的人生了。

    韓子奇沒上過學,更不要說大學,他的中文、英文都是為生活所迫、事業所需而刻苦自學的,是環境造就的;天星隻上過初中……這個家庭的祖祖輩輩還沒有一個人得到過大學畢業的文憑,這是令韓子奇深深遺憾的。

    彌補這個巨大的遺憾,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新月身上了。

    到了那一天,做父親的就償還了夙願,可以舒開笑顔,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這一切,與其說是為了女兒,倒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不然,他會永久地不安。

    他相信女兒能夠實現他的這個殷切的希望。

    新月在還是很小的時候,幾乎是從牙牙學語的幼兒時期,就同時受到了漢、英兩種語言的啟蒙教育,她對漢語和英語的反應同樣靈敏,兩三歲就掌握了一些常用詞彙,可以做簡單的交談了。

    在家裡,韓子奇喜歡和新月用英語對話,這個習慣一直保持了十多年,無疑為新月在高中階段正式學習英語打下了極好的基礎。

    新月的各門功課都成績優秀,而英語更為突出,當然是毫不奇怪的。

    現在,她自己選擇了英語作為高考志願和終生的職業,正是發揮了自己的長處,也使父親充滿了信心。

     “很好啊,新月,”他說,“這也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對你來說,沒有比英語專業更合适的了!” “爸爸希望我将來成為一個翻譯家嗎?”新月的情緒又興奮起來,眼睛裡閃爍着希望之光。

     “這,我倒也說不上,”韓子奇溫和地看着女兒,話卻說得很深沉,“事業的追求,并不一定要什麼頭銜和稱号來滿足,你愛上了一種東西,願意用全部心血去研究它,掌握它,從中得到了樂趣,并且永遠也不舍得丢棄它,這就是事業心,是比什麼都重要的……” “就像爸爸對玉那麼着迷?”新月笑了。

     “是的……”韓子奇答道,而心裡卻在歎息。

     “太好了,爸爸堅定了我的信念,”新月愉快地吃着面說,“那我就填這個志願了噢?表兒明天就得交呢!” “你的志願嘛,誰也不能阻攔你,你已經長大了,十七歲了,”韓子奇回答得很肯定,想了想,又問:“你的第二志願是什麼?” “沒有,我沒有第二志願!”新月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沒有?萬一第一志願考不上呢?總得有個退路……” “我不給自己留退路,根本不相信我會考不上!” “噢!”韓子奇感到震驚,雖然他知道新月的能力,但沒有想到女兒的自信竟然達到了這種程度,好像已經把未來的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這使他十分欣慰,似乎心頭的重負已經解脫了,“爸爸欣賞你敢于破釜沉舟的膽量!不要退路,退路從來都是留給……懦夫的!” “謝謝爸爸!”新月深情地說,“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才對得起您的鼓勵!” “你們說的這個‘北大’,在哪兒啊?遠不遠?”老半天也沒敢插嘴的姑媽忽然問,她雖然聽不大懂,可是上心着呢! “遠倒是不遠,”韓子奇吃着面說,這碗打鹵面他現在才吃出點味兒來,“就在沙灘兒紅樓嘛!” “哪兒呀,您這是老皇曆了,”新月噗地笑了,“北大早就不在沙灘兒了,在西郊,遠着呢!” 韓子奇一愣:“是不是在原來的燕京大學?” 新月點點頭:“是啊,就是那兒!” “啊?”埋頭吃面的韓太太忽然停住了筷子,吃驚地問新月:“真是在那地方?” “怎麼了?”新月不解地問。

     “你幹嗎非上那兒上學去?”韓太太卻反問她,臉前的這碗面也吃不下去了,把筷子放在碗上。

     “北大不好嗎?我們老師說,那是全國最好的重點大學,曆史最悠久,五四運動的時候,還是……”新月似乎要把招生簡章背給父母聽。

     “我也沒說它不好……”韓子奇喃喃地說,“我是說……” 姑媽在旁邊插嘴:“你媽、你爸橫是嫌那個地方太遠,你就不能考個近一點兒的?” “是啊,”韓子奇趕快接過去,“可以報個别的學校嘛,比如外語學院、外貿學院……” “不,我就要考北大!”新月卻堅定不移。

     “為什麼?你跟那兒有緣是怎麼着?”韓太太滿臉的不高興。

     “因為……”新月看着媽媽,再看看爸爸,“因為北大的錄取分數最高,最難考,我想用高标準來考驗自己的能力!媽,我能考上,遠一點兒有什麼關系?爸,您說呢?” 餐桌上,出現了沉默。

     “好吧,既然你的志願這麼堅決,我也不好勉強了!”韓子奇終于說,似乎有些無可奈何。

     “那我就……”新月不放心地再追問一句,她希望爸爸能有一個明确的答複,不要這麼含含糊糊。

     韓子奇卻垂着頭說:“你再聽聽你媽的意思……” “媽……”新月為難地望着媽媽。

     “甭問我,既然你們爺兒倆都商量好了,媽還敢擋你的道兒?”韓太太連看都沒看她,隻是眉毛動了動,慢條斯理地說,那聲調讓人聽了心裡發冷。

    她把碗一推,幹脆站起身來,走了,走到餐廳門口,又甩過來一句話,是說給韓子奇聽的:“不是說她的事兒不讓我管嗎?我可就真不管喽!” 韓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高聳着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來。

     新月的心突然一沉,她明白了:傍晚時父母的争吵,毫無疑問說的就是她!那麼,他們争論的是什麼事兒呢?也許就是她面臨的高考問題,父母的分歧恐怕不僅僅是報哪個志願吧,看媽媽那意思,似乎對參加高考都不一定贊成! 天黑下來了,“伏天兒”還在悠然地鳴唱,但白天的炎熱已經消退了,微風吹來,讓人感到一絲涼意。

    夏夜的晴空,撒滿了無數的星鬥,閃爍着清冷的光芒。

    彎彎的一道新月從西南方向的大際升起,浮在遠處的樹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麼細小、玲珑,像襯在黑絲絨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水中僅僅露出邊緣的一隻白壁,像漂在水面上的一條小船,這小船駛向何方? 新月在姑媽的房裡坐了很久才回去睡覺。

    父母的争吵,高考志願的懸而未決,都使她不安,而又無處訴說.隻有姑媽最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