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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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做的打鹵面就更為講究,她把面神得又細又長又勻溜又筋道,擠在碗裡,澆上又香又濃的鹵汁,那裡邊有香菇、口蘑、木耳、蝦仁、黃花菜、玉蘭片,像流動的“金絞蜜”琥珀,不等吃到嘴裡,看着就讓人眼饞,何況又是在1960年!自從國家進入“經濟困難時期”,珠米桂薪使人們把興趣相當濃厚地集中到“吃”上:怎樣讓有限的糧食定量填飽肚子,怎樣更有效地保持體内熱量,怎樣充分地受用那些珍貴的票、證……從家庭主婦、一般市民到機關幹部、工人、學生都不得不在饑腸辘辘聲中時時想到這些問題,切身體會“民以食為天”這一自古真理的嚴峻性。

    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北京、天津、上海和遼甯的糧庫已經幾乎挖空,面臨脫銷的危險,中央發出緊急指示,要求馬上突擊趕運一批糧食以解燃眉之急,并且采取措施,減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壓低城鄉口糧标準和食油定量,提倡采集、制造“代食品”……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姑媽為這頓打鹵面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就簡直像一場成功的戰役了,也不知她是怎樣從無貨不缺的商店裡買到那些原料的! 新月捧着這碗“壽面”,幾乎要落下淚來。

    十七歲了,她已經度過了十六個生日。

    她不記得最初的幾次生日是怎樣度過的,自從她記事兒以來,這一天常常是毫無表示的,似乎被人遺忘了。

    而且,她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還是一個有争議的問題。

    爸爸說是陽曆七月七日,陰曆六月初五。

    可是這兩個日子很難趕到一天,就不知道該以哪個為準了。

    媽媽和姑媽都是不理睬陽曆的,今天的這個生日顯然也就按她們的原則來過的,爸爸也并沒有反對。

    過生日無非是表達一點美好的願望吧,爸爸不會因此而争執,何況也不是每年都過。

    如果不是姑媽心裡記着,恐怕今天又被忘記了。

    新月端起碗來,深情地望着姑媽,說:“姑媽,謝謝您……” 姑媽慈祥地笑了,對她說:“新月,不是這麼個說法兒,你該謝的是你媽,這一天是她為你受難的日子!” 新月頓時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臉微微紅了,朝旁邊望着媽媽,按照姑媽的指點,說:“媽,今天是我的母難之日,感謝您把我帶到人間……” 韓太大剛要吃面,看新月說得那麼一本正經,笑了笑,對姑媽說:“成了,成了,别難為孩子了!當媽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一個姑娘家哪兒知道那受的是什麼罪?吃面吧!” 韓子奇一直沉着臉,也許是因為剛才吵架引起的不快還沒有消散。

    他望着新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新月,十七歲了!爸爸沒忘……原諒爸爸,不能給你過一個像樣兒的生日……” “打鹵面,我已經很知足了!”新月說。

     “該買一塊生日大蛋糕,插上十七根兒蠟燭……” “我憋足一口氣,噗,一吹,全滅了!對不對?我在電影裡看過!” 姑媽聽得各漾:“那叫什麼事兒?吹燈拔蠟?” 新月笑着說:“姑媽,您不懂,那是外國的風俗!” “外國的風俗有什麼好?”韓太太面帶不悅。

    瞪了韓子奇一眼,“吃吧你!又顯擺你多知多懂?” 韓子奇就不言語了。

    這年頭兒,“外國”這個詞兒不怎麼好聽,容易令人聯想到“帝國主義反動派”之類,這一點,做外貿工作的韓子奇自然是很敏感的。

    韓太太這麼點了一下,他就住了嘴。

    在孩子面前談論西方資産階級生活方式是不好的。

     餐桌上的空氣顯得壓抑,姑媽隻好出面打岔:“什麼洋風俗、土風俗的,還不快趁熱吃?新月,天星,吃!” 新月望望下班回家之後一直沒說話的哥哥天星:“哥,吃吧!” 韓天星比新月年長八歲,今年二十五,是國營五四一廠的工人。

    那是全國獨一份的專管印制人民币的工廠,重點保密單位,制度極嚴。

    也許正是因為長期在這種環境中工作養成了習慣,或者還有其他原因,他的性格極其内向,不到非說話不可的時候,很少開口。

    每天一早,吃了早點蹬上車子走人,傍晚蹬着車子回家,一進門,就耷拉着留着“寸頭”的腦袋,闆着和爸爸一樣黑卻比爸爸胖的臉,穿着一身工作服,直奔他住的東廂房,等姑媽喊他吃飯,才出來,悶着頭吃完晚飯,又鑽回東廂房,如果夜裡不上廁所,再露面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

    爸爸說:“這小子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姑媽有時候愛逗他:“咳,天星,你的臉耷拉得有二尺長,沖誰呀?”他頭也不擡地回答:“誰也不沖。

    ”完全不動聲色。

     現在,太陽打西邊兒出來,老蔫兒有話要說了。

     “新月,”他望着妹妹,笨拙地啟動他那金口難開的厚嘴唇,“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 新月吃了一驚:“哥,你也記着我的生日?” 天星說:“記着呢。

    昨兒晚上我瞅見了天上的月牙兒,就想起來了,我的生日,月亮是圓的;你的生日,月亮是彎的。

    ” 韓子奇和韓太太不約而同地對看了一眼,又立即閃開了,他們都沒想到這個蔫兒子還會這麼留心月亮,惦記着他妹妹的生日。

     姑媽大為感動的樣子:“那是啊,你是三月十五,她是六月初五。

    哪兒能忘得了啊,親的呗!” 新月好奇地盯着天星:“哥,你送我什麼禮物啊?” 天星不答話,伸手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鄭重地遞給妹妹:“呣,你拿着吧!” 新月急切地打開信封,裡面竟是四張嶄新的五元一張的鈔票。

    爸爸、媽媽和姑媽顯然都和新月一樣感到意外。

     “哥,你幹嗎給我錢?”新月有些失望,她本來期望得到比錢更有意義的禮物,比如一本書啊什麼的。

     “我……我旁的什麼也沒有啊!”天星憨厚地笑笑說,“這錢,是我幹活兒掙的!” “可是,你每個月也隻有四十啊!你留着花吧,我還有,爸爸給我的。

    ” “我又不是每個月都給你二十,我沒有這個能力,”天星說,“這個月,你不是該考大學了嘛,拿這錢買雙新鞋吧,或是買支新筆啦唔的,要當大學生了!” 正在吃飯的韓子奇和韓太太,筷子都停了一下,但都沒說什麼。

     新月這才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心裡一熱,說:“哥,你準知道我能考上大學嗎?” “能考上,”天星不再看她,低頭吃面,“呼噜呼噜”響,他是用吃面來掩飾自己内心的激動,“要是連你都考不上,大學裡還要誰呢?咳,我沒上過大學,連高中都沒上過,說不好啊!” 這老蔫兒今天一口氣說的話比平常一年說的還多,他是動了感情了。

    但他并沒有注意到,爸爸和媽媽也被他觸動了,同時停下筷子,朝他看了看,那眼神是充滿了歉疚的,仿佛是欠了他的債。

    姑媽這時卻不言聲兒,悶頭吃她精心制作的打鹵面,仿佛在咂摸滋味兒,其實,她的心思已經全然不在這上頭了。

     新月默默地撫弄着手裡的那四張嶄新的鈔票,心裡也不是滋味兒,雖然她明白哥哥對她考大學僅僅是羨慕,而并不是妒嫉。

    她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什麼原因隻上完初中就早早地中止學業參加了工作,是不是因為她影響了哥哥在家裡的位置、耽誤了他的前途?按說,她這樣一個家庭,爸爸每月有一百二十塊錢的工資收入,不至于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

    那麼,是哥哥的功課不好嗎? 天星打斷了她的思路。

    他已經吃完了那碗美味的打鹵面,抹了抹嘴說:“你看,吃你的‘壽面’,我多高興!好好考吧,準能考上!你不能再像我這樣兒了,應該比我強!”說完,第一個離開了餐桌,回他的東廂房去了。

     新月本想跟哥哥到東廂房去聊聊,但她面前的這碗面還沒吃完,而且,還有話要對爸爸說,就沒動地方。

    想了想,說:“爸,我們學校今天發了高考的報名單,老師讓填升學志願。

    ” “噢?”韓子奇似乎在想什麼事兒,這時一愣,問她,“那你填了嗎?” “還沒有,老師讓征求征求家長的意見。

    ” “家長的意見……”韓子奇重複着這句話,并沒有立即表态,卻反問她,“你自己的意見呢?” “我想報北大西語系!” “學英語?” “對,我喜歡英語。

    ” “呣!”韓子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