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冷

關燈
,最寵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兒,她總是首先在姑媽那兒尋求安慰,姑媽就把話正着說,反着說,掰開揉碎地說,直到把她哄笑了,娘兒倆才算完。

    但是這一次,姑媽的法寶失靈了,報考大學這件事兒太大了,超過了姑媽的權限,她可做不了主,隻是反複說:甭着急,再跟你媽商量商量;甭着急,你媽疼你,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什麼事兒還不都盡着你?她是不放心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上學,再跟她好好兒說說!姑媽甚至還說:我尋思着,一個姑娘家,上不上大學也不當緊……唉,姑媽不識字,她懂得太少了,話說得啰裡啰嗦,糊裡糊塗,不得要領,她安慰不了新月。

     新月從姑媽那兒出來,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廂房去。

    她擡頭看到天上的那一彎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個神秘的天體是一樣的名字。

    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時候,她在人間落生了,像彎彎的新月一樣升起來了,十七年,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以後的路怎麼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運行軌道,從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現在卻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裡,望望上房。

    上房東間裡父母的卧室,窗紙上已經沒有燈光,不知他們睡了沒有。

    她想再去跟父母談談,但走到廊下,聽聽裡面沒有聲息,便又猶豫地站住了。

    也許他們已經睡着了,她不敢叫醒媽媽。

    站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廂房,她沒有開燈,便渾身無力地和衣躺在床上。

    屋裡很暗,朦胧的月光從窗外反射過來,窗紙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牆邊的立櫃、梳妝台、寫字台都隻是幢幢黑影,她像走進一個無人的空谷,感到孤獨和凄涼。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

    這張兩頭裝着镂花欄杆的雙人大銅床,是她從小睡的地方,也是媽媽睡過的地方。

    姑媽說,媽媽生哥哥的時候和生她的時候,都是住在這兒的。

    歲月太久了,她已經記不起自己在嬰兒時期是怎樣被媽媽抱在懷中喂奶,母女之間是怎樣親密無間。

    在她的記憶中,幼時陪着她睡覺,幫她穿衣服,喂她吃飯,帶着她在院子裡玩兒……這一切都是由姑媽來做的。

    她上小學了,姑媽給她縫了書包,送她到學校門口;放學時,姑媽在學校門口等她,惟恐她走迷了那一段長長的路,也怕街上的男孩子欺負她。

    這樣一直延續了好幾年,直到她上了初中,姑媽确信她已經有了自衛能力,才停止了迎送。

    但每當放學的時候,總是眼巴巴地等着她回家,如果她來晚了,姑媽一定焦急地在大門外瞭望。

    記得十二歲那一年,她第一次因為床單上的血痕而驚惶失措,掩飾不及而遭到了媽媽的白眼:“這麼大的丫頭了,連這都不懂……”是姑媽趕忙拿去洗,還悄悄地對她說:“新月,你是大姑娘了,别怕,這不是病,也不是傷,姑媽告訴你……”從那時起,已經五年了,她覺得自己真的一天天長大了,漸漸地會料理自己的一切,姑媽為了讓她清靜,就不再陪她睡,搬到倒座南房裡去了,可是仍然主動地為她縫補漿洗,默默地關心着她的一切,一直到今天的生日晚餐……而這些,似乎媽媽都不大在意。

    現在,她高中畢業了,面臨着激烈争奪的高考,這是她人生中的一大關頭,不但需要自己去全力拼搏,也多麼需要親人的支持和鼓勵啊!爸爸顯然是支持她的,但是爸爸似乎又顧慮重重,沒有媽媽的點頭,爸爸是很難做出最後決定的,他今天的話越說越無力,還是要看媽媽的臉色。

    媽媽嘴裡說“不管”,而實際上卻是堅決要管,要阻攔,要在這決定命運的一步改變女兒的道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煩亂地從床上坐起來,打開了台燈。

    台燈下赫然擺着她的報名單,“升學志願”那一欄還空着,她不知道明天将怎樣交給老師?已經立下破釜沉舟之志的姑娘面前還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這障礙竟然來自她的生身之母! 淚水灑在那張還沒有填寫志願的報名單上。

    她掏出手絹兒,輕輕拭去淚痕,珍惜地把那張紙夾在英語課本裡,兩肘支在書桌上,對着一盞孤燈,思緒茫然。

    她的目光落在台燈旁邊的那隻小巧的硬木雕花鏡框上,那裡面,鑲着一張發黃了的六英寸照片,是她和媽媽的合影。

    照片上,媽媽文靜、端莊,臉上浮現着溫柔、慈愛的笑容,纖細優美的手,一隻攬着她的腰,一隻拉着她的手;她坐在媽媽的膝上,甜甜地偎依着媽媽,兩隻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望着鏡頭微笑,充滿了甜蜜。

    她那時留着長發,垂到肩上,穿着白色的紗裙,白色的長襪,白色的小皮鞋,就像是媽媽抱着一個玩具小洋娃娃。

    那時候,她才兩歲吧?可是,她的臉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經看得出很像媽媽。

    現在,她長大了,她從鏡子裡看自己的時候,覺得越長越像媽媽了。

    但是,後來媽媽再也沒有和她合拍過照片,十七年,隻留下這麼一張。

    她無限依戀地望着這張照片,真希望自己重新變小,再退回到媽媽的懷抱中去,體味那越來越淡的母女之情。

    照片上的媽媽比現在年輕得多了,那時媽媽還是一個美麗的少婦,燙着鬈發,穿着旗袍。

    現在媽媽老了,裝束也改換了,但臉型、眉目并沒有多大變化;變化最大的不是形象,是媽媽對她的情感!她好像又看見了媽媽的那陰晴難以捉摸的臉,雖然也有過笑容,也有過親切的話語,但更多的是冷漠,有時甚至是冷若冰霜,使她常常本能地懼怕媽媽,回避媽媽。

    她多麼希望媽媽不要變,永遠像照片上那樣和藹可親!往日的溫柔慈愛到哪裡去了呢?是什麼力量在母女之間造成了一道看不見、摸不着卻又時時可以感覺得到的鴻溝?媽媽,您怎麼讓女兒無法理解啊? 新月根本沒有料到,就在她愁思百結不能成眠的夜晚,她 45的父母也根本沒有入睡。

    上房東間的卧室裡,這一對老夫妻就女兒的升學問題,在深夜進入了實質性的談判。

     年近花甲的韓子奇已經有十幾年不和妻子同榻而眠了。

    上房的東間,是他們過去的卧室。

    隔扇門裡,靠牆擺着榆木擦漆大立櫃,南牆窗下一式四件包着銅角帶着銅扣兒、銅鎖的衣箱,東面靠牆一隻硬木茶幾,兩張明式靠背椅。

    挨着床的地方,一頭兒是帶抽屜的床頭櫃,一頭兒是錢櫃和梳妝匣。

    全套家具都是搬入新居那年買的龍順成桌椅櫃箱鋪的“百年牢”。

    牢是真牢,算來已經二十五年了,至今都沒走樣兒,隻是都舊了,色彩黯淡了。

    北面,一張大銅床占據了房間的四分之一。

    自從韓子奇全家搬進了“博雅”宅,就淘汰了北方舊式的土炕,買了這種西式大銅床,兩頭兒高高的床欄上鑄着浮雕纏枝花卉,洋味兒的古色古香,和這房間的雕花隔扇、硬木家具倒也協調。

    床欄上的花紋,凹處已經鏽迹斑斑,凸處磨得閃光锃亮,像古董似的。

    這兒至今仍然在名義上是他們夫妻倆的卧室,床上是兩隻枕頭、兩條被子,而實際上,韓子奇從四十多歲起就沒再住過這兒,他的卧室是西間的書房,那張西式大沙發,便是他的卧榻了。

    他每天一早到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去上班,到晚上才回來,這間書房兼卧室是經常鎖着的。

    兒女們也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秘密。

     今天,韓子奇破例地強制着自己,低聲下氣地走進了妻子的卧室。

    打開燈,韓太太也根本沒睡,看見他進來,隻翻眼瞅了瞅,也沒答理。

    韓子奇默默地坐在靠東牆的椅子上,低着頭愣了一陣,卻不知該怎麼開頭。

     “有話就說吧,不還是為那件事兒嗎?”還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這事兒,”他說,“我已經答應新月了,你就别再……” “我不也答應了嗎?”她冷冷地一笑。

     “你那也叫答應?吓得孩子都不敢說話了!” “她該說的不都說完了嗎?哼,她還要上……”韓太太說到這裡,把下邊的話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讓她報考北大……”韓子奇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這歎息似乎包含着許許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語,而他又沒有說出。

    對妻子,他不必說,韓太太也完全明白;對女兒,他不能說,不能讓新月明白。

     “哼,甭管什麼‘大’,都甭考了!”韓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說,臉上陰沉沉的。

     “那怎麼行呢?”韓子奇從沉思中被她驚醒了。

     “怎麼不行?一個姑娘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着大了,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