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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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哈,你可真逗!你當這是真的?能吃嗎?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說吧,這是我爸花了三個月的工夫兒做的!” 易蔔拉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原來呀,這是一整塊瑪瑙,”壁兒指點着說,“瑪瑙不光有紅的,還有白的、藍的、綠的、粉的、黑的呢!有時候,一塊瑪瑙上有好幾種色兒,你瞅,這塊就是這樣。

    我爸拿着瞅啊瞅啊,尋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兒:把紅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兒;可巧讓綠的地方趕上梗兒啊,葉兒啊;白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葉兒,就做成剝開的荔枝,不是正合适嗎?” “啊……”易蔔拉欣不知該怎樣表達他的贊歎,他不會說“巧奪天工”、“鬼斧神工”這樣的詞兒,隻喃喃地說:“人的手,人的手?” “當然靠人的手了,”壁兒為父親的絕技感到驕傲,“我爸那雙手,沒有做不出來的!你再瞅這個‘百環瓶’!” 她指着旁邊的一隻用碧玉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細頸,小口,瓶身光滑細膩,并沒有過多的雕飾,吸引人的是兩旁各有一個高浮雕獸頭,嘴裡銜着镯子似的玉環,玉環上又套着玉環,環環相扣,垂成兩根玉環組成的鍊條,因此稱為“百環瓶”。

     “這是用南陽的‘獨山玉’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說吧,這兩嘟噜玉環呀……” “是怎麼連起來的?”易蔔拉欣側着頭反複察看,卻找不到玉環上有一絲接縫兒的地方。

     “什麼?連起來?你當是一個個做好了再套上的?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兒覺得他的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樂于向他說出其中的奧妙,“你想,玉是硬的、脆的,不能捏,又不能焊,怎麼‘圈兒套圈兒’啊?” “……”易蔔拉欣讓她問住了。

     “告你說吧,這是整個雕出來的,雕出一個套一個,雕出一個再套一個……” 易蔔拉欣驚呆了,他望着那環環相扣又靈動自如的玉環鍊條,無法想象是一雙怎樣的手做出了這樣的奇迹!“太難了,太難了……” “當然是不容易!”壁兒想起父親的終日勞作,也憐惜地發出感歎,“要是人人都會做,也就不稀罕了。

    我爸呀,成天價心裡想的是玉,眼裡瞅的是玉,手裡拿的是玉,除了玉,什麼都忘了,坐在水凳兒前頭磨呀,磨呀,小活兒要磨十幾天,大活兒要磨幾個月!聽說宮裡頭有一座大玉山,很多匠人一塊兒磨了十幾年,那裡邊兒就有我巴巴的巴巴!” 易蔔拉欣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玉的長河,成千上萬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白了頭發,磨盡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奪目的人間珍寶。

    現在,壁兒“巴巴的巴巴”已經不在了,但是他親手磨出的寶口還在,他精湛的技藝還在,他的後人、壁兒的父親還在,這條玉的長河仍然永不停息地流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裡,嘴裡重複着壁兒說的話,兩隻手不知不覺地摩擦着,他在幻想那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創造。

     “活兒都是這麼樣兒磨出來的,”壁兒在他面前俨然是個富于經驗的老藝人,“越磨越細,到最後呀,才能磨得這麼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環瓶旁邊一隻小小的玉碗。

     易蔔拉欣眼睛定定地看着那隻玉碗,潔白,晶瑩,碗壁薄如蛋殼,隐隐約約可以看到壁兒托着碗的手指。

     妹妹王兒伸着小手說:“我要碗,我要碗!” 壁兒把托着碗的手躲開玉兒,“這可不是你玩兒的,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還得打你呢!” 玉兒就撅着小嘴兒,不敢再要。

    在她的眼裡,大姐和父母一樣,都是她必須服從的。

     壁兒托着玉碗,對易蔔拉欣說:“你知道玉為什麼這麼光滑嗎?告你說吧,磨到最後呀,就不使培于磨了,使葫蘆!” “葫蘆?”易蔔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玉和葫蘆有什麼關系。

     “拿葫蘆給玉抛光啊!一定得使馬駒橋的葫蘆,别處的還不成!葫蘆上還得抹上‘寶藥’,這玉就蹭出光來了!”壁兒如數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傳人的訣竅也說出來了。

    她想,反正易蔔拉欣明兒、後兒就走了,他又不是學這一行的! 易蔔拉欣卻被那法力無邊的寶葫蘆和寶藥迷住了,聽傻了,看傻了,像是走進了恍惚迷離的夢境,托在壁兒手中的那隻玲珑的玉碗,像透過薄雲現出的一輪明月,向他閃出朦胧的光輝,吸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玉兒的手似的!”壁地抱着玉兒,湊近他說。

     “光滑,光滑……”易蔔拉欣癡癡地撫摸着玉兒的小手。

     “誰讓你摸她的手?我說的是碗!”壁兒看他那傻樣兒,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遞給他,“摸摸不礙事的!” “哦。

    ”易蔔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聖物。

     現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裡,滑膩的玉質摩挲着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陣清涼浸入他的手掌,傳遍他的全身,像觸到了遠離凡塵的星星、月亮。

    他在人世間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個美妙的瞬間,他感到了從未體味過的滿足、興奮和歡樂,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隻玉碗,而是天外飛來的精靈,和他的心相通了。

    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邊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記了,被玉魔攝住了魂魄…… “留神别掉地下!”他聽到了不知從哪兒發出來的聲音,好像十分遙遠,又十分迫近,也許是壁兒在說話,他記不起來壁兒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空寂的宇宙間突然響起來的異聲,把他驚動了,他又回到了人間! “啪!”玉碗突然從他那雙麻木的手中滑落下來,掉在磚地上,薄如蛋殼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壁兒大驚失色,聲音都發抖了。

     玉兒看見闖了大禍,吓得“哇”地哭了起來。

     易蔔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兒,成了木雕泥塑,兩隻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

    毀了,怎麼一眨眼就毀了呢?那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俘虜了他整個心靈的寶物,不複存在了! 壁兒蹲下身去,絕望地撿起那些碎片,哭了:“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們一家人的飯碗!……” 易蔔拉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兩位談經的長者被驚動了。

     “出了什麼事,易蔔拉欣?”吐羅耶定走了過來。

     當他看見地上的碎片和易蔔拉欣那沮喪的神态,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隻朝易蔔拉欣威嚴地看了一眼,卻不但沒有任何斥責,反而不再說話,若無其事地擡起右手,撫着飄飄的長髯,靜靜地看着奇珍齋主梁亦清。

    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時此刻将怎樣對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

    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說明此人不過是個守财奴罷了,對他談什麼真經教義都是多餘的事。

    在吐羅耶定眼中,錢财隻不過是浮雲,是糞土,是凡夫俗子戀戀不舍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卻一笑置之,對壁兒說:“瞧你這一驚一炸的,我當是什麼大不了事兒呢!”就走過去,撫着易蔔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說:“不礙事!這件小玩藝兒毀了就毀了吧,趕明兒我加幾個夜作就又出來了,誤不了貨主來取!” 淚珠從易蔔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滾落下來,他倔強地擡起頭來,望着梁亦清說:“我……賠您!” “賠?”梁亦清沒想到這小子這麼逞強,就開玩笑似的說,“隻怕你賠不起呀,你拿什麼賠?” “我賠得起!我有力氣,有手,我什麼都能做!”易蔔拉欣昂然說,向梁亦清伸出他那兩隻還沒有長成男子漢模樣兒的手,可是,上面已經布滿了風霜摧殘的皴裂、勞作留下的厚繭,瘦硬的骨節像是從雪裡泥裡露出的竹根。

     梁亦清動情地握住這雙手,兩眼一酸,幾乎也落下淚來。

     “師傅,收下我吧!”易蔔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說出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的話,刹那之間,他又想起了那條玉的長河,啊,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歸宿! 梁亦清默默無語,他好像剛剛認識了這個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卻和他一樣高的孩子,兩雙手在無聲無息中感到了血脈的貫通。

    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孩子,隻能遲疑地轉過臉去,望着神色莊嚴的吐羅耶定。

    這孩子,是吐羅耶定的,他們面前還有遙遠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爾白! 易蔔拉欣抽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淚,愣愣地看着撫養他長大成人、帶着他跨過千山萬水的吐羅耶定,突然跪了下來:“巴巴,原諒我!我不能跟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