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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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聲音”在他心裡鬧騰,沒準兒這會兒就不舍得賣了。

    可是,非賣不行,他無論如何也要躲開這個鬼地方,能遇見這麼個真心想買的主兒決不能放過!他在心裡把原來想好的價錢又加了兩成,才說:“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來虛的,你給一萬袁大頭吧!” 他觀察着對方能不能接受這個數目,并且準備讨價還價。

     沒想到對方二話沒說,回答得爽快,隻有一個字:“成。

    ” 偵緝隊長又是一愣,想再擡價,已是不可能了,靈機一動,又補充說:“可有一條,韓先生!我賣的隻是房子,二道門裡的那四扇黃楊影壁,可沒打在裡頭,我得搬走!” “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買主兒沉吟着說,“我買這房,也買這影壁,價錢可以商量。

    ” “那您就再出兩千!”偵緝隊長摸透了對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氣了。

     “成。

    ”買主兒一言為定,“您就準備喬遷吧!” 買賣說成就成了,偵緝隊長沒料到會這麼快。

    “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進來,”他擔心買主兒半截兒發覺了他的秘密而變卦,“您不也得準備準備錢嗎?” “等幾天倒是不礙事,您盡可從容,”買主兒說,“錢嘛,您現在就可以派人跟我到櫃上去取一萬,算是訂錢吧,餘下的兩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賬。

    您以為如何?” 偵緝隊長簡直被驚呆了,誰見過這樣的買主兒?他說出個價兒來,人家一個子兒不還嘴,當天就給一萬,買賣行裡哪兒有過這樣的先例?預付三成的訂錢就說得過去了!這個人……他有多少錢?他是誰啊? “您貴姓?”慌忙中他又重複了前面已經問過的話。

     “敝姓韓。

    ” “請問台甫……” “韓子奇。

    ” “哎呀!”偵緝隊長聽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不禁驚叫起來,“您就是奇珍齋的韓老闆?久仰,久仰!怪不得……”他并沒說出怪不得什麼,雙方卻都心裡明白,哈哈一笑,接着說,“這房子歸于您手,真是貨賣識家了!” 貨賣識家,這對于買賣雙方都有一種榮譽感。

    成交之後,皆大歡喜。

     偵緝隊長心中竊喜總算把“玉魔”的陰魂甩出去了,至于這位韓老闆今後怎樣備受驚擾.他就不管了; 韓子奇暗自慶幸終于把這位瘟神偵緝隊長請走,他傾心已久的“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日,房子騰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齋主的府第。

     韓子奇的奇珍齋,當時已是名滿京華,提起“奇珍齋”三字.猶如提起“同仁堂”、“内聯陞”、“瑞蚨祥”……不知道的人,隻能怪自己孤陋寡聞了。

    所不同的是,奇珍齋不是經營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的貨物,是與衣食住行毫不相幹而又引人矚目的古玩玉器、珠寶鑽翠,位于正陽門外大街路西、大栅欄以北的廊房二條。

    這一帶,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時期,并不是繁華鬧市,那時的米市、面市、雞鴨市、緞子市、帽子市、鐵器市、金銀珠寶市都集中在北城。

    明代以後,商業中心南移到了正陽門内的棋盤街一帶。

    永樂初年,官方在四門建立店鋪,稱為“廊房”,分三等租給客商,資金雄厚的便選為“廊頭”,廊房頭條、二條便是自那時始。

    到了清代,前門外一帶便大大繁盛,超過了前朝,“京師之精華盡在于此,熱鬧繁華亦莫過于此”,店鋪林立,攤位滿街,四方客商雲集,日夜遊人如織。

    所謂“東貴西富,南城禽魚花鳥,中城珠玉錦繡”,這“珠玉錦繡”的“中城”便是指前門外一帶繁華的商業中心。

    而錦繡之中閃閃發光的珠王,則是集中在廊房頭條、二條的古玩玉器行業,那是三百六十行中的奇葩,世間商品中的珍寶,“金銀有價玉無價”,這是盡人皆知的。

    先秦的和氏之壁價值十五座城池;南北朝時東昏侯賜給愛妃的一隻琥珀钏,價值一百七十萬兩;元代大德年間的一粒紅寶石,價值十四萬錠;清代慈禧太後的翡翠西瓜曾估價五百萬兩……與這些相比,奇珍齋老闆韓子奇用一萬塊表大頭買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舌了,丢下這一枚石子,并沒有試出他的水深水淺! 韓子奇的奇珍齋,是消逝了的曆史的濃縮,是世上珍奇和人間智慧的結晶,是一個引人豔羨、誘人探究的謎…… 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玉的曆史。

    它曾經集中了多少珍寶,養育了多少巧匠,創造了多少奇迹!北海團城承光殿前的“該山大玉海”,已見元大都玉器行業的端倪。

    這件大玉海,原在瓊島廣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時的貯酒器,以大塊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氣勢磅礴,重三千五百斤,可貯酒三十餘擔,為世所罕見的巨型玉器和藝術珍品,曆時十五年雕琢而成,從金至元,跨了兩個朝代!明代官府的禦用監廣召藝人進京,琢玉行業日趨繁榮,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間,已達鼎盛,并且進行明确分工,琢玉、碾玉、抛光都有專門的作坊,日夜為皇室官府趕制玩物、飾物和日用品,凡瓶、爐、鹵、鼎、觚,首飾、衣飾、車飾、馬飾,餐具、酒具等等無所不包,還在如意館設雕工作,專為玉玺、玉冊刻字。

    清朝末年,内憂外患,玉器行業趨于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歐洲、日本經濟複蘇,對工藝品的需求刺激了北京的玉器生産,形成了自18世紀末葉開始的玉器出口貿易的高潮時期。

    到了民國初期,北京的珠寶玉石店已有四十餘家,琢磨玉石的作坊三十餘家,古玩鋪百餘家,在崇文門外的花市一帶和前門外廊房二條、三條、炭兒胡同、羊肉胡同,終日不絕于耳的是“沙沙”的磨玉之聲,玉器行手工藝人已達六千之餘!比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門外的寶珍齋、東四牌樓的德寶齋、羊市大街的富潤齋、廊房二條的魁星齋,随之又崛起義珍榮、天珍齋、濟興成等等。

    那時的奇珍齋還在慘淡經營,名聲甚微,根本無力跻身于強者之列,隻在廊房二條開一個小小的“連家鋪”,前面兩間門臉兒,算是作坊,後頭連着幾間房屋,全家居住。

    因為店小,雖有一塊由“玉魔”老人題字的大匾,卻一直沒在門前懸挂,除了有生意來往的行裡人,一般人隻當這裡是普通住家。

     其實,當時的奇珍齋主梁亦清.卻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爐杯盞、花鳥魚蟲、刀馬人物、亭台樓閣、舟車山水,無一不精。

    尋常一塊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于其中的玉質優劣;剖開之後,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每化腐朽為神奇。

    但梁亦清雖然手藝高強,卻秉性木讷,不擅言辭,又無文化,沒有本事應付生意場中的交際和争鬥傾軋,足不出戶,隻會埋頭做活兒。

    他的産品,供應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過彙遠齋的蒲老闆批量遠銷海外,都賣了好價錢,他卻隻從訂戶手中收取預訂的價錢,任憑人家靠他的手藝賺錢,也不抱怨,安貧守攤,本小利薄,靠兩隻手不停地做,維持一家人生計,多年來奇珍齋并無發展。

    梁亦清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妻子白氏隻給他生了兩個女兒。

    這兩個女兒,都随着白氏的模樣兒,一個比一個标緻,肌膚白潤,像是用羊脂玉雕成的,長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貼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請那位學富五車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給起的,梁亦清和白氏為喊着方便,平時便呼作“壁兒”、“玉兒”,視為兩顆掌上明珠。

    壁兒和玉兒相差八歲,小的還在蹒跚學步,大的就已經能幫助白氏持家了,灑掃庭除、鋪床疊被、縫縫補補、洗衣做飯,都是一把好手。

    壁兒還比母親白氏更勝一籌,天資聰穎,長于心計,家裡的内外開支,都比母親還有數,雖不識字,卻全憑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條,剛剛十二三歲,就頂替了母親大半,幾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賬房”。

    有時梁亦清前面的活兒忙不過來,壁兒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貨,甚至幫父親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簡單的活兒。

    梁亦清卻從不讓她上“水凳兒”,一則是因為這琢玉的苦活兒原不是女孩兒幹得了的,二則是手藝人向來“傳兒不傳女”,女兒學會了手藝,歸根結底是人家的。

    眼看着奇珍齋後繼無人,梁亦清常常不當着壁兒的面向妻子感歎:“唉,可惜是個女兒,要是個兒子……” 下半句話就不說了。

    妻子白氏這時就懷着深深的愧意低下頭去,似乎還不甘心:“為主的慈憫……”相信真主早晚還會賜給她一個兒子,雖然自己已經過了生育年齡。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的穆斯林。

    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孫隻占人口的極少數,玉器行業當中就更少了,這也許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簡出、與世無争、以一種與生俱來的防禦心理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原因吧? 民國八年,剛剛入夏,廊房二條街口已經響起應時的鮮果、小吃的叫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