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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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規整的四合院。

     磨磚對縫的灰色磚牆簇擁着懸山式的門樓,房脊的兩端高聳着造型簡潔的鸱吻。

    椽頭之上,整齊地鑲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

    檐下,便是漆成暗紅色的大門。

    厚重的門扇上,鑲着一對碗口大小的黃銅門钹,垂着門環。

    門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雙鈎镌刻的金漆對聯:“随珠和壁,明月清風”。

    門楣上伸出兩個六角形的門簪,各嵌着一個字:“博”、“雅”。

    這些字樣,都和人們常見的“長命富貴”、“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之類不同,隐隐可見此院主人的志趣。

    大門兩側,是一對石鼓,高高的門檻,連着五級青石台階。

     這座大門,通常是緊閉着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來訪,叩動門環,便有老媽子從南房中聞聲出來開門相迎。

     穿過大門的門洞,迎門便是一道影壁,瓦頂、磚基,四周裝飾着磚雕,中心一面粉牆,無字無畫,像一片清澈的月光。

    影壁的底部,一叢盤根錯節的古藤,虬龍般屈結而上,攀着幾莖竹竿,纏繞着繁茂的枝幹,綠葉如蓋,葴蕤可連接地面,每逢春夏,紫花怒放,垂下萬串珠寶。

     影壁和大門之間,是一個狹長的前院,一溜五間南房稱為“倒座”,是傭人房和外客廳所在,連在門樓的西邊。

    門樓便被擠在東南角上,并不居中——這卻是四合院建築的慣例,“坎宅巽門”,大門要開在東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門斜對的垂華門卻坐落在整個建築布局的中軸線上。

    垂華門是承接前後院的咽喉,雖然除了作為通道之外再無實用價值,卻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它與大門的樸素、莊重風格不同,被裝飾得富麗堂皇、玲珑剔透。

    門框不再是大門的那種暗紅色,而是朱紅色油漆,飾以“堆金瀝粉”的線紋;檐下垂着傘蓋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轎子的四沿,那上面精雕細刻、油漆彩繪,充分展示着古建藝人的絕技。

     垂華門内,又是一道影壁,卻與前院的影壁不同,無磚無瓦,系由本色黃楊木雕成,四塊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風。

    上面以浮雕手法刻着四幅山水:峨眉山月、姑蘇夜月、盧溝曉月、滄海湧月。

    雖都是月色,卻情趣各異,令人浮想聯翩。

     繞過這道影壁,便到了後院。

    後院裡東、西廂房各有三間,坐北朝南的是五間上房,抄子遊廊把它們連接起來,組成一個四方形,在垂華門彙合。

    天井當中,“十”字形的磚垠南路通往所有的門。

    上房的門兩側,種植着海棠和石榴,枝葉婆婆,從春到秋,都堪欣賞…… 這座院子,在北京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論,隻可以算中等;有比這大的,三進、五進院子的,帶跨院的,帶花園的,不一而足。

    但就建築工藝來說,這座院子已經達到相當水平;而且由于主人參與設計,顯示了與衆不同的雅緻和甯靜;再由于地理位置适宜,既不臨近鬧市,又不遠離大街,關上門與世隔絕,走出去四通八達,很适合動、靜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别是對于既要在人世間奔走、又要尋求自我甯靜的人。

    大門上的聯額,屏風上的山水,庭院裡的花木,顯然都不是無意設置的。

     但是,這裡住着的卻是警察局的一個偵緝隊長,既不“博”,也不“雅”,穿着一身黑警服,腰裡别着“家夥”,專跟鐵鐐、手铐子打交道。

    據說,這房子落到他手裡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場上失意的文人,因宦途無緣,便消極遁世,潛心于讀書品畫,把玩秦磚漢瓦、古董文物,尤其喜愛曆朝曆代的玉器,以“君子比德于玉”自慰。

    平日閉門謝客,惟有幾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爾走走,發現珍寶,必以傾囊購得為快,即使價格太高,财力不及,也要反複觀賞,盡得其樂才可作罷。

    若耳聞誰家藏有美玉,雖素昧平生,也不恥登門,求得一睹為快。

    年已耄耋,常常這般癫狂,被人譏為“玉魔”,老先生聽到,也不惱怒,反以為榮。

    年過八秩,壽終正寝,兒孫不肖,傾家蕩産,房子便也改了主人,歸了偵緝隊長。

    但老先生的遺風還留着影子。

     民國二十四年春天,偵緝隊長突然想把這房子賣了,搬到别處去。

    因為什麼,外人不得而知,隻能猜想:也許是手裡錢多權大,這裡容不下他了,得另辟新宅;也許是在官場的鈎心鬥角中需要開銷,急着用錢……其實,偵緝隊長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這所房子雖好,卻不讓他住得安生。

    一天夜裡,他在熟睡之中被一聲怪叫驚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職業的警覺性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院子裡,側耳靜聽了一陣,四周并無聲響。

    此時月朗風清,院中明亮如洗,沒有任何可疑動靜。

    他便疑心是自己做夢,轉身回房睡覺。

    剛剛躺下,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偵緝隊長連忙叫醒老婆:“你聽聽,外邊兒在嚷什麼?”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揉揉惺忪睡眼,說:“一驚一乍的,你讓我聽什麼?” 這可怪了,這麼大的聲兒,她竟然什麼都沒聽見!偵緝隊長疑疑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沒能合眼。

     接連好幾夜,他都清晰地聽到了那個奇怪的喊聲,仿佛是那位過世了好些年的“玉魔”老先生的聲音。

    偵緝隊長是敢要活人命的角色,本來不該害怕那早已朽爛的枯骨、深夜遊蕩的幽魂,但想到買房子時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奪,再加上老婆譏笑他“心有虧心事,才怕鬼叫門”,便不寒而栗,生怕某一天那“聲音”真地扔下一顆炸彈來,要了他的命。

    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經出了毛病,卻又無法解釋這樁怪事兒,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悶在心裡又坐卧不安,便“三十六計走為上”,急着要離開這“随珠和壁,明月清風”的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去,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人們都在關切地談論這個話題。

    有人想聽聽行情,估一估自己的能力;更多的人則是湊湊熱鬧,想等着看到底誰能買得起。

    于是就有一些專門拉纖的掮客,壯着膽子來找偵緝隊長,想從虎口拔毛。

    偵緝隊長最厭惡這路貨色,他本身就是做無本買賣的,難道還要受别人的中間盤剝嗎?就放出話去:“誰要買房,本人來直接找我!跑腿兒說合的,都躲遠點兒!” 管閑事的人都給轟走了,他隻在家裡坐等真正的買主兒,也不到房地産交易場所去費唇舌。

    他相信這等房産決不會賣不出去,總會有識貨又趁錢的主兒上門! 忽一日,有人叫門。

    老媽子引進來,讓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廳等候,才從裡邊請了主人出來。

    偵緝隊長朝他一瞥,此人年紀約在三十歲上下,身穿灰布長衫,腳穿青面布鞋,頭戴禮帽,身材雖然高大,卻顯得瘦弱;面色黧黑,寬腦門兒,中分頭,眉弓略高,雙眼微微内陷,幽黑閃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兒。

    偵緝隊長隻需這一瞥,憑着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經驗,已經大體把來人看透,那樣子想必是個小職員、教書匠之類,充其量不過是個賬房而已,當然不會是來買房子的,許是在官司上來疏通什麼關節。

    想到這裡,心裡便已厭煩,冷冷地問:“找我什麼事兒啊?”連個稱呼都沒舍得給。

     “聽說府上的房子不夠住了,要換換?”來客說。

    他說的“換換”其實就是“賣”,換一種說法,就顯得對賣主兒尊重。

     “嗯。

    ”偵緝隊長答應了一聲,心裡倒覺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媽子說,“沏茶!” “不必了。

    ”來客卻說,“我們還是先談房子……” 偵緝隊長心裡又是一動:這個人倒是直來直去,買得這麼急!其實,他心裡也急,就揮手讓老媽子下去,單刀直入地對客人說:“好,閑言少叙,書歸正傳。

    你是替誰來看房子的?他為什麼不自個兒來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這不是自個兒來了嘛!” “噢?”偵緝隊長一愣,心說剛才怎麼沒看出來?這個人哪兒像有資格買我這房的主兒?但人家既說要買,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貴姓?”他這才想起問問對方的姓氏,并且把不夠禮貌的“你”換成“您”。

     “敝姓韓。

    ”客人欠了欠身。

     “韓先生,”偵緝隊長用了個尊稱,但财大氣粗、居高臨下的态度并沒有多少改變,“您先看看房,還是先聽聽價兒?” “不必看了,”客人卻說,“府上的房子,早在您住這兒之前,我就看過。

    現在既然您要喬遷,我也就正好要買下了,隻聽您說個數目……” 偵緝隊長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這個人早就相中了這地方了,不看就買,好痛快!這無論對買主兒還是賣主兒,都擡高了地位!偵緝隊長心裡高興,看來這房子确實是好啊!如果不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