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你說可不是嗎?” 我點一點頭,表示與她同意。

    她停住不說了,向窗外望去,如有所思也似的。

    停了一會兒,她忽然扭轉頭來向我問道: “我剛才聽見你哭泣的聲音,覺得是很悲凄的,你到底在俄羅斯失去了一些什麼呢?” “失去了一些什麼?難道說你不知道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安樂的生活,失去了美滿的,溫柔的夢,失去了美麗的伏爾加河,失去了彼得格勒……” “和你同艙房的,年輕的人,他是你的丈夫嗎?” “是的。

    ”我點一點頭說。

     “你看,你說你一切都失去了,其實你還是幸福的人,因為你的丈夫還活着……” 她忽然搖一搖頭(她的那兩隻大耳環也就因之擺動了),用藍花的絲手帕掩住了口鼻,很悲哀地哽咽起來了。

    我一方面很詫異她的這種不能自持的舉動,一方面又很可憐她,但即時尋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我真是失去了一切,”她勉強将心境平靜一下,開始繼續地說道:“我失去了……我的最貴重的丈夫……他是一個極有教養,極有學識的人,而且也是極其愛我的人……波爾雪委克造了反,他恨得了不得,便在伊爾庫次克和一些軍官們組織了恢複皇室的軍隊……不幸軍隊還沒十分組織好,他已經被鄉下人所組織的民團捉去殺掉了……” 她又放聲哭起來了。

    我聽了她的話,不禁暗自慶幸:白根終于能保全性命,現在伴着我到上海去……我隻想到自身的事情,反把伯爵夫人忘掉了。

    一直到她接着問我的時候,我才将思想又重新轉移到她的身上。

     “貴重的太太,你看我不是一個最不幸的人嗎?” “唉!人事是這般地難料!”她不待我回答,又繼續說道,“想當年我同米海諾夫伯爵同居的時候,那種生活是如何地安逸和有趣!我們擁有很多的财産,幾百頃的土地,我們在伊爾庫次克有很高大的,莊嚴而華麗的樓房,在城外有很清幽的别墅……我們家裡時常開着跳舞會,賓客是異常地衆多……遠近誰個不知道米海諾夫伯爵,誰個不知道他的夫人!仿佛我們是世界上最知道,最知道如何過着生活的人……想起來那時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那時我們隻以為可以這樣長久地下去……在事實上,我們也并沒想到這一層,我們被幸福所圍繞着,哪裡有機會想到不幸福的事呢?不料霹靂一聲,起了狂風暴雨,将一切美妙的東西都毀壞了!唉!可惡的波爾雪委克!……” “貴重的太太,”伯爵夫人停了一會,又可憐而低微地說道,“我們現在到底怎麼辦呢?難道說我們的階級就這樣地消滅了嗎?難道說我們就永遠地被驅逐出俄羅斯嗎?呵,這是如何地突然!這是如何地可怕!” “不,不會的,伯爵夫人!”我說着這話,并不是因為有什麼自信,而是因為見着她那般可憐的樣子,想安慰她一下。

    “我們不過是暫時地失敗了……” “不見得!”她搖了一下頭,很不确定地這樣說。

     “你還沒有什麼,”她繼續說道:“你還有一個同患難的伴侶,而我……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别要悲哀啊,伯爵夫人!我們現在是到上海去,如果你也打算到那兒去的話,那末将來我們可以住在一塊,做很好的朋友……” 話說到此時,白根進來了,我看見他的兩眼濕潤着,如剛才哭過也似的……我可憐他,但是在伯爵夫人的面前,我好象又覺得自己是幸福的,而有點矜持的心情了。

     從此我們同伯爵夫人便做了朋友。

    我犯了暈船的病症,嘔吐不已,幸虧伯爵夫人給我以小心的照料。

    我偶爾立起病體,将頭伸向窗外眺望,隻見白茫茫的一片,漫無涯際。

    傳到我們的耳際的,隻有洶湧的波浪聲……好象波浪為着我們的命運而哭泣着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