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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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想到死,就是一個證明,我有時幻想,自己為什麼不能像朋友送給我擺在桌上的奇石那樣,自己沒有生命,但也絕不會有死呢?我有時候也幻想:能不能讓造物主勒住時間前進的步伐,讓太陽和月亮永遠明亮,地球上一切生物都停住不動,不老呢?哪怕是停上十年八年呢?大家千萬不要誤會,認為我怕死怕得要命。

    絕不是那樣。

    我早就認識到,永遠變動,永不停息,是宇宙根本規律,要求不變是荒唐的。

    萬物方生方死,是至理名言。

    江文通《恨賦》中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那是沒有見地的庸人之舉,我雖庸陋,水平還不會那樣低。

    即使我做不到熱烈歡迎大限之來臨,我也絕不會飲恨吞聲。

     但是,人類是心中充滿了矛盾的動物,其他動物沒有思想,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矛盾。

    我忝列人類的一分子,心裡面的矛盾總是免不了的。

    我現在是一方面眷戀人生,一方面卻又覺得,自己活得實在太辛苦了,我想休息一下了。

    我向往莊子的話:“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

    ”大家千萬不要誤會,以為我就要自殺。

    自殺那玩意兒我絕不會再幹了。

    在别人眼中,我現在活得真是非常非常惬意了。

    不虞之譽,紛至沓來;求全之毀,幾乎絕迹。

    我所到之處,見到的隻有笑臉,感到的隻有溫暖。

    時時如坐春風,處處如沐春雨,人生至此,實在是真應該滿足了。

    然而,實際情況卻并不完全是這樣惬意。

    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

    ”這話對我現在來說也是适用的。

    我時不時地總會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讓自己的心情半天難以平靜。

    即使在春風得意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惱。

    我明明是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卻有時被認成是日産鮮奶千磅的碩大的肥牛。

    已經擠出了奶水500磅,還求索不止,認為我打了埋伏。

    其中情味,實難以為外人道也。

    這逼得我不能不想到休息。

     我現在不時想到,自己活得太長了,快到一個世紀了。

    90年前,山東臨清縣一個既窮又小的官莊出生了一個野小子,竟走出了官莊,走出了臨清,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走到了德國;後來又走遍了幾個大洲,幾十個國家。

    如果把我的足迹畫成一條長線的話,這條長線能繞地球幾周。

    我看過埃及的金字塔,看到兩河流域的古文化遺址,看過印度的泰姬陵,看到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及國内外的許多名山大川。

    我曾住過總統府之類的豪華賓館,會見過許多總統、總理一級的人物,在流俗人的眼中,真可謂極風光之能事了。

    然而,我走過的漫長的道路并不總是鋪着玫瑰花的,有時也荊棘叢生。

    我經過山重水複,也經過柳暗花明;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

    我曾到閻王爺那裡去報到,沒有被接納。

    終于曲曲折折,颠颠簸簸,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走到了今天。

    現在就坐在燕園朗潤園中一個玻璃窗下,寫着《九十述懷》。

    窗外已是寒冬。

    荷塘裡在夏天接天映日的荷花,隻剩下幹枯的殘葉在寒風中搖曳。

    玉蘭花也隻留下光秃秃的枝幹在那裡苦撐。

    但是,我知道,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裡做着春天的夢;玉蘭花則在枝頭夢着“春意鬧”。

    它們都在活着,隻是暫時地休息,養精蓄銳,好在明年新世紀,新千年中開出更多更豔麗的花朵。

     我自己當然也在活着。

    可是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

    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詩中想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

    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就是向前走,向前走。

    前方是什麼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墳墓,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

    我寫《八十述懷》時,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于墳墓,今天則倒了一個個兒,墳墓多而野百合花少了。

    不管怎樣,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墳墓,還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擋我的步伐。

    馮友蘭先生的“何止于米”,我已經越過了米的階段。

    下一步就是“相期以茶”了。

    我覺得,我目前的選擇隻有眼前這一條路,這一條路并不遙遠。

    等到我10年後再寫《百歲述懷》的時候,那就離茶不遠了。

     2000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