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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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者,在我門上貼出了通告,想制約一下來訪者的襲來,但用處不大,許多客人都視而不見,照樣敲門不誤。

    有少數人竟在門外荷塘邊上等上幾個鐘頭。

    除了來訪者打電話者外,還有扛着沉重的攝像機而來的電視台的導演和記者,以及每天都收到的數量頗大的信件和刊物。

    有一些年輕的大中學生,把我看成了有求必應的土地爺,或者能預言先知的季鐵嘴,向我請求這請求那,向我傾訴對自己父母都不肯透露的心中的苦悶。

    這些都要我那位“打工”的老同事來處理,我那位打工者此時就成了攔駕大使。

    想盡花樣,費盡唇舌,說服那些想來采訪,想來拍電視的好心和熱心又誠心的朋友們,請他們稍安勿躁。

    這是極為繁重而困難的工作,我能深切體會。

    其忙碌困難的情況,我是能理解的。

     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結交了不少新朋友。

    他們都是著名的書法家、畫家、詩人、作家、教授。

    我們彼此之間,除了真摯的感情和友誼之外,絕無所求于對方。

    我是相信緣分的,“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緣分是說不明道不白的東西,但又确實存在。

    我相信,我同朋友之間就是有緣分的。

    我們一見如故,無話不談。

    沒見面時,總惦記着見面的時間,既見面則如魚得水,心曠神怡;分手後又是朝思暮想,憶念難忘。

    對我來說,他們不是親屬,勝似親屬。

    有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得到的卻不隻是一個知己,而是一群知己。

    有人說我活得非常滋潤。

    此情此景,豈是“滋潤”二字可以了得! 我是一個呆闆保守的人,秉性固執。

    幾十年養成的習慣,我絕不改變。

    一身卡其布的中山裝,國内外不變,季節變化不變,别人認為是老頑固,我則自稱是“博物館的人物”,以示“抵抗”,後發制人。

    生活習慣也絕不改變。

    四五十年來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天早晨4點半起床,前後差不了5分鐘。

    古人說“黎明即起”,對我來說,這話夏天是适合的,冬天則是在黎明之前幾個小時,我就起來了。

    我5點吃早點,可以說是先天下之早點而早點。

    吃完立即工作。

    我的工作主要是爬格子。

    幾十年來,我已經爬出了上千萬的字。

    這些東西都值得爬嗎?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爬出的東西不見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讓人升天成仙。

    但是其中絕沒有毒藥,絕沒有假冒僞劣,讀了以後至少能讓人獲得點享受,能讓人愛國,愛鄉,愛人類,愛自然,愛兒童,愛一切美好的東西。

    總之一句話,能讓人在精神境界中有所收益。

    我常常自己警告說:人吃飯是為了活着,但活着絕不是為了吃飯。

    人的一生是短暫的,絕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費掉。

    如果我有一天工作沒有什麼收獲,晚上躺在床上就疚愧難安,認為是慢性自殺。

    爬格子有沒有名利思想呢?坦白地說,過去是有的。

    可是到了今天,名利對我都沒有什麼用處了,我之所以仍然爬,是出于慣性,其他冠冕堂皇的話,我說不出。

    “爬格不知老已至,名利于我如浮雲”,或可能道出我現在的心情。

     你想到過死沒有呢?我仿佛聽到有人在問。

    好,這話正問到節骨眼上。

    是的,我想到過死,過去也曾想到死,現在想得更多而已。

    在十年浩劫中,在1967年,一個千鈞一發般的小插曲使我避免了走上“自絕于人民”的道路。

    從那以後,我認為,我已經死過一次,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我真賺了個滿堂滿貫,真成為一個特殊的大富翁了。

    但人總是要死的,在這方面,誰也沒有特權,沒有豁免權。

    雖然常言道:“黃泉路上無老少”,但是,老年人畢竟有優先權。

    燕園是一個出老壽星的寶地。

    我雖年屆九旬,但按照年齡順序排隊,我仍落在十幾名之後。

    我曾私自發下宏願大誓:在向八寶山的攀登中,我一定按照年齡順序魚貫而登,絕不搶班奪權,硬去加塞。

    至于事實究竟如何,那就請聽下回分解了。

     既然已經死過一次,多少年來,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參悟了人生。

    我常拿陶淵明的四句詩當作座右銘:“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

    ”現在才逐漸發現,我自己并沒能完全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