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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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關注着我的學術研究。

    知己之感,油然而生。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可能有其他任何的感想嗎? 在政治方面,衆所周知,适之先生是不贊成共産主義的。

    但是,我們不應忘記,他同樣也反對三民主義。

    我認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國政治,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就是美國。

    這同他的個人經曆和哲學信念有關。

    他們實驗主義者不主張什麼“終極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義”都與“終極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對。

    他同共産黨并沒有任何深仇大恨。

    他自己說,他一輩子沒有寫過批判共産主義的文章,而反對國民黨的文章則是寫過的。

    我可以講兩件我親眼看到的小事。

    解放前夕,北平學生動不動就示威遊行,比如“沈崇事件”、“反饑餓反迫害”等等,背後都有中共地下黨在指揮發動,這一點是人所共知的,适之先生焉能不知!但是,每次北平國民黨的憲兵和警察逮捕了學生,他都乘坐他那輛當時北平還極少見的汽車,奔走于各大衙門之間,逼迫國民黨當局非釋放學生不行。

    他還親筆給南京駐北平的要人寫信,為了同樣的目的。

    據說這些信至今猶存。

    我個人覺得,這已經不能算是小事了。

    另外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到校長辦公室去見适之先生。

    一個學生走進來對他說:昨夜延安廣播電台曾對他專線廣播,希望他不要走,北平解放後,将任命他為北大校長兼北京圖書館的館長。

    他聽了以後,含笑對那個學生說:“人家信任我嗎?”談話到此為止。

    這個學生的身份他不能不明白,但他不但沒有拍案而起,怒發沖冠,态度依然親切和藹。

    小中見大,這些小事都是能夠發人深思的。

     适之先生以青年暴得大名,譽滿士林。

    我覺得,他一生處在一個矛盾中,一個怪圈中:一方面是學術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動和社會活動。

    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偬奔波,作為一個“過河卒子”,勇往直前。

    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到身陷怪圈。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認為,這個怪圈确實存在,而且十分嚴重。

    那麼,我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呢?我覺得,不管适之先生自己如何定位,他一生畢竟是一個書生,說不好聽一點,就是一個書呆子。

    我也舉一件小事。

    有一次,在北京圖書館開評議會,會議開始時,适之先生匆匆趕到,首先聲明,還有一個重要會議,他要早退席,會議開着開着就走了題,有人忽然談到《水經注》。

    一聽到《水經注》,适之先生立即精神抖擻,眉飛色舞,口若懸河。

    一直到散會,他也沒有退席,而且興緻極高,大有挑燈夜戰之勢。

    從這樣一個小例子中不也可以小中見大嗎? 我在上面談到了适之先生的許多德行,現在籠統稱之為“優點”。

    我認為,其中最令我欽佩,最使我感動的卻是他畢生獎掖後進。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

    ”他正是這樣一個人。

    這樣的例子是舉不勝舉的。

    中國是一個很奇怪的國家,一方面有我上面講到的隻此一家的“恩師”;另一方面卻又有老虎拜貓為師學藝,貓留下了爬樹一招沒教給老虎,幸免為徒弟吃掉的民間故事。

    二者顯然是有點矛盾的。

    适之先生對青年人一向鼓勵提挈。

    40年代,他在美國哈佛大學遇到當時還是青年的學者周一良和楊聯升等,對他們的天才和成就大為贊賞。

    後來周一良回到中國,傾向進步,參加革命,其結果是衆所周知的。

    楊聯升留在美國,在二三十年的長時間内,同适之先生通信論學,互相唱和,在學術成就上也是碩果累累,名揚海外。

    周的天才與功力,隻能說是高于楊,雖然在學術上也有所表現,但是,格于形勢,不免令人有未盡其才之感。

    看了二人的遭遇,難道我們能無動于衷嗎? 我同适之先生在孑民堂慶祝會上分别,從此雲天渺茫,天各一方,再沒有能見面,也沒有能互通音信。

    我現在談一談我的情況和大陸方面的情況。

    我同絕大多數的中老年知識分子和教師一樣,懷着絕對虔誠的心情,向往光明,向往進步。

    覺得自己真正站起來了,大有飄飄然羽化而登仙之感,有點忘乎所以了。

    我從一個最初喊什麼人萬歲都有點忸怩的低級水平,一踏上“革命”之路,便步步登高,飛馳前進;再加上天縱睿智,虔誠無垠,全心全意,投入造神運動中。

    常言道:“衆人拾柴火焰高。

    ”大家群策群力,造出了神,又自己膜拜,完全自覺自願,絕無半點勉強。

    對自己則認真進行思想改造。

    原來以為自己這個知識分子,雖有缺點,并無罪惡;但是,經不住社會上根紅苗壯階層的人士天天時時在你耳邊聒噪:“你們知識分子身軀髒,思想臭!”西方人說:“謊言說上一千遍就成為真理。

    ”此話就應在我們身上,積久而成為一種“原罪”感,怎樣改造也沒有用,隻有心甘情願地居于“老九”的地位,改造,改造,再改造,直改造得懵懵懂懂,“兩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然而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