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馮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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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始終把他當老師來看待。

    借用先師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詩,就是“風義平生師友間”。

    經過這樣長時間的親身感受,我發現馮先生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可親近的人。

    他淳樸,誠懇,不會說謊,不會虛僞,不會吹牛,不會拍馬,待人以誠,同他相處,使人如坐春風中。

    我從來沒有見他發過脾氣。

    前幾天,我到醫院去看他的時候,他女兒姚平告訴我說,有時候她爸爸在胸中郁積了一腔悲憤,一腔不悅。

    女兒說:“你發一發脾氣嘛!一發不就舒服了嗎?”他苦笑着說:“你叫我怎樣學會發脾氣呢?” 馮至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又奇特,這樣一個貌似平凡實為不平凡的人。

     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生性内向,懶于應對進退,怯于待人接物。

    但是,在八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有幾個知己。

    我個人認為,馮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在漫長的開會曆程中,有多次我們住在一間屋中。

    我們幾乎是無話不談,對時事,對人物,對社會風習,對藝壇奇聞,我們的意見完全一緻,幾乎沒有絲毫分歧。

    我們談話,從來用不着設防。

    我們直抒胸臆,盡興而談。

    自以為人生幸福,莫大于此。

    我們的友誼之所以曆久不衰,而且與時俱增,原因當然就在這裡。

     兩年前,我的朋友和學生一定要為我慶祝80誕辰,我提出來了一個條件:凡是年長于我的師友,一律不通知,不邀請。

    馮先生當然是在這範圍以内的。

    然而,到了開會的那一天,大會就要開始時,馮先生卻以耄耋之年,跋涉長途,從東郊來到西郊,來向我表示祝賀。

    我坐在主席台上,瞥見他由人攙扶着走進會場,我一時目瞪口呆,萬感交集,我連忙跳下台階,雙手扶他上來。

    他講了許多鼓勵的話,優美得像一首抒情詩。

    全場四五百人掌聲雷動,可見他的話撥動了聽衆的心弦。

    此情此景,我終生難忘。

    那一次會上,還來了許多年長于我或少幼于我的老朋友,比如吳組缃(他是坐着輪椅趕來的)、許國璋等等,情誼深重,連同所有的到會的友人,包括我家鄉聊城和臨清的舊雨新交,我都終生難忘。

    我是一個拙于表達但在内心深處極重感情的人。

    我所有的朋友對我這樣情深意厚的表示,在我這貌似花樣繁多而實單調、貌似順暢而實坎坷的生命上,塗上了一層富有生機,富于情誼的色彩,我哪裡能夠忘記呢? 近幾年來,我運交華蓋,連遭家屬和好友的喪事。

    人到老年,舊戚老友,宛如三秋樹葉,删繁就簡,是自然的事。

    但是,就我個人來說,幾年之内,連遭大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話——不也太殘酷了嗎?我哭過我們全家敬愛的老祖,我哭過我的親生骨肉婉如,我哭過從清華大學就開始成為朋友的喬木。

    我哪裡會想到,現在又輪到我來哭馮至先生!“白發人哭黑發人”,固然是人生至痛。

    但“白發人哭白發人”,不也是同樣的慘痛嗎?我覺得,人們的眼淚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幾年下來,我的淚庫已經幹涸了,再沒有眼淚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

    前幾天,在醫院裡,我見了馮先生最後一面。

    他雖然還活着,然而已經不能睜眼,不能說話。

    我頓感,畢生知己又弱一個。

    我坐在會客室裡,淚如泉湧,我準備放聲一哭。

    他的女兒姚平連聲說:“季伯伯!你不要難過!”我調動起來了自己所有剩餘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壓了下去。

    臉上還裝出笑容,甚至在淚光中做出笑容。

    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的淚都流到肚子裡去了。

    為了馮至先生,我願意把自己淚庫中的淚一次提光,使它成為我一生中最後的一次痛哭。

     嗚呼!今生已矣。

    如果真有一個來生,那會有多麼好。

     1993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