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馮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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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真像是晴空一聲霹靂:馮至先生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

     要說我一點都沒有想到,也不是的。

    他畢竟已是達到了米壽高齡的人了。

    但是,僅僅在一個多月以前,我去看他。

    我看他身體和精神都很好,心中暗暗欣慰。

    他告訴我說,他不大喜歡有一些人去拜訪他,但我是例外。

    他再三想把我留住,情真意切,見于辭色。

    可是我還有别的事,下了狠心辭别。

    我同他約好,待到春暖花開之時,接他到燕園裡住上幾天,會一會老朋友,在園子裡漫遊一番,賞一賞他似曾相識的花草樹木。

    我哪裡會想到,這是我們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的最後一次談話。

    如果我當時意識到的話,就是天大的事,我也會推掉的,陪他談上幾個小時。

    可是我離開了他。

    如今一切都成為過去。

    晚了,晚了,悔之晚矣!我将抱恨終天了! 我認識馮至先生的過程,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已經成了曆史。

    他長我6歲,我們不可能是同學,因此在國内沒有見過面。

    當我到德國去的時候,他已經離開那裡,因此在國外也沒有能見面。

    但是,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就讀過他的抒情詩,對那一些形神俱臻絕妙的詩句,我無限向往,無比喜愛。

    魯迅先生贊譽他為中國最優秀的抒情詩人,我始終認為這是至理名言。

    因此,對抒情詩人的馮至先生,我真是心儀已久了。

     但是,一直到1946年,我們才見了面。

    這時,我從德國回來,在北京大學東語系任教,馮先生在西語系,兩系的辦公室挨着,見面的機會就多了。

     在這期間,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北大的北樓,而是中德學會所在地,一所三進或四進的大四合院。

    這裡房屋建築,古色古香。

    雖無曲徑通幽之趣,但回廊重門也自有奇趣。

    院子很深,“庭院深深深幾許”,把市聲都阻擋在大門外面,院子裡靜如古寺,一走進來,就讓人覺得幽寂怡性。

    馮至先生同我,還有一些别的人,在這裡開過許多次會。

    我在這裡遇到了許多人,比如畢華德、張星、袁同禮、向達等等,現在都已作古。

    但是,對這一段時間的回憶,卻永遠不會消逝。

     很快就到了1948年冬天,解放軍把北京團團圍住。

    北大一些教授,其中也有馮先生,在沙灘孑民堂裡慶祝校慶,城外炮聲隆隆,大家不無幽默地說,這是助慶的鞭炮。

    可見大家并沒有身處危城中的恐慌感,反而有所期望,有所寄托。

    校長胡适乘飛機倉皇逃走,隻有幾個教授與他同命運,共進退。

    其餘的都留下了,等待解放軍進城。

    馮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過去,我常常想,也常常說,對中國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來說,解放是一場嚴峻考驗,是大節虧與不虧的考驗。

    在這一點上說,馮至先生是大節不虧的。

    但是,我想做一點補充或者修正。

    由于政治信念不同,當時離開大陸的也不見得都是大節有虧的。

    在這裡,标準隻有一個,就是看他愛不愛國。

    隻要愛我們偉大的祖國,待在哪裡,都無虧大節。

    愛國無分先後,革命不計遲早。

    這是我現在的想法。

     總之,在這考驗的關頭,馮至先生留下來了,我也留下來了,許許多多的教授都留下來了。

    我們共同度過一段歡喜、激動、興奮、甜美的日子。

     跟着來的是長達40年的漫長的開會時期。

    記得50年代在一次會上,周揚同志笑着對我們說:“國民黨的稅多,共産黨的會多。

    ”馮至先生也套李後主的詞說:“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他們二位并沒有什麼惡意,但是從他們的苦笑中也可以體會出一點苦味,難道不是這樣嗎? 幸乎?不幸乎?他們兩位的話并沒有錯,在我同馮至先生長達四十多年的友誼中,我對他的回憶,幾乎都同開會連在一起。

     常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