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老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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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社會的“下等人”,開懷暢飲,親密無間,宛如親朋舊友,誰也感覺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學士。

    能做到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沒有第二人。

    這樣一位老北京想請大家吃北京飯,大家的興緻哪能不高漲起來呢?商議的結果是到西四砂鍋居去吃白煮肉,當然是老舍先生做東。

    他同飯館的經理一直到小夥計都是好朋友,因此飯菜極佳,服務周到。

    大家盡興地飽餐了一頓。

    雖然是一頓簡單的飯,然而卻令人畢生難忘。

    當時參加宴會今天還健在的葉老、呂先生大概還都記得這一頓飯吧。

     還有一件小事,也必須在這裡提一提。

    忘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住在城裡翠花胡同沒有搬出城外。

    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家著名的理發館裡去理發,猛然瞥見老舍先生也在那裡,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泡沫,正讓理發師刮臉。

    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隻寒暄了幾句,就什麼也不說了。

    等我坐在椅子上時,從鏡子裡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别,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

    我理完發要付錢時,理發師說:老舍先生已經替你付過了。

    這樣芝麻綠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鬥,用不着我來細加評論,我也沒有那個能力。

    我現在寫的都是一些小事。

    然而小中見大,于瑣細中見精神,于平凡中見偉大,豹窺一斑,鼎嘗一脔,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個人格的一個縮影嗎?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着。

    ”這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

    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自己抛掉自己的生命。

    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态一樣。

    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

    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

    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

    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

    可惜我還沒有這個經驗,隻能在這裡胡思亂想。

    當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決心自沉時,眼望湖水茫茫,心裡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于祖國、忠誠于人民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

    為什麼呢?究竟是為什麼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遊自在,洋房、汽車、聲名利祿,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

    他不是為了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才毅然曆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遊子了呢?還是不願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絕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

    他也絕不會後悔回來的,但是,他确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隻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

    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夠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還會想到自己院子裡種的柿子樹和菊花,他當然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想到自己的朋友。

    所有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

    對于這一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絕不會的,絕不會的,但是,有一種東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隻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彌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于汨羅江。

    他行吟澤畔,心裡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類似之處吧。

    他想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他又想到:“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

    ”難道老舍先生也這樣想過嗎?這樣的問題,有誰能夠答複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沒有人能答複了。

    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戴着眼鏡,在和藹地對我笑着;我耳朵裡仿佛聽到了他那铿锵有節奏的北京話。

    我渾身顫抖,連靈魂也在劇烈地震動。

     嗚呼!我欲無言。

     1987年10月1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