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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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為高大寬敞、富麗堂皇的大廳裡。

    這一次卻是在低矮窄小、又髒又亂的書堆中。

    喬木仍然用他那緩慢低沉的聲調說着話。

    我感謝他簽名送給我的詩集和文集。

    他贊揚我在學術研究中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誇張的詞兒。

    我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

    我說:“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他沒有多說什麼話,隻是輕微地歎了一口氣,慢聲細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

    ”我不好再說什麼了。

    談話時間不短了,話好像是還沒有說完。

    他終于起身告辭。

    我目送他的車轉過小湖,才慢慢回家。

    我哪裡會想到,這竟是喬木最後一次到我家裡來呢? 大概是在前年,我忽然聽說:喬木患了不治之症。

    我大吃一驚,仿佛當頭挨了一棍。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沒有别的辦法,隻能寄希望于萬一。

    這一次,我真想破例,主動到他家去看望他。

    但是,兒子告訴我,喬木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去看他。

    我隻好服從他的安排。

    要說心裡不惦念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六十多年的老友,世上沒有幾個了。

     時間也就這樣過去,去年八九月間,他委托他的老伴告訴我的兒子,要我到醫院裡去看他。

    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這是要同我最後訣别了。

    我懷着沉重的心情,同兒子到了他住的醫院裡。

    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樣寬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進中南海相比,我這一次是來同老友訣别的。

    喬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裡吸着氧氣。

    床旁還有一些點滴用的器械。

    他看到我來了,顯得有點激動,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松開。

    看來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握老友的手了。

    但是,他神态是安詳的,神志是清明的,一點沒有痛苦的表情。

    他仍然同平常一樣慢聲慢氣地說着話。

    他曾在《人物》雜志上讀過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又忽然想了起來,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我此時此刻百感交集,我答應他全書出版後,一定送他一本。

    我明知道這隻不過是空洞的謊言。

    這種空洞萦繞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

    然而我不說這個又能說些什麼呢? 這是我同喬木最後一次見面。

    過了不久,他就離開了人間。

    按照中國古代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後,我應當到他的墳上焚燒一本,算是送給他那在天之靈。

    然而,遵照喬木的遺囑,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連一個骨灰盒都沒有留下。

    他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然而,對我這後死者來說,卻是極難排遣的。

    我面對這一本小書,淚眼模糊,魂斷神銷。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現上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60年的宦海風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我半點也沒有流露過。

    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 我同喬木相交60年。

    在他生前,對他我有意回避,絕少主動同他接近。

    這是我的生性使然,無法改變。

    他逝世後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倒常常想到他。

    我像老牛反刍一樣,回味我們60年交往的過程,頓生知己之感。

    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的。

    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喬木是了解我的。

    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

    然而它卻加濃了我的懷念和悲哀。

    這就難說是好是壞了。

     随着自己的年齡的增長,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在人世間,後死者的處境是并不美妙的。

    年歲越大,先他而走的親友越多,懷念與悲思在他心中的積澱也就越來越厚,厚到令人難以承擔的程度。

    何況我又是一個感情常常超過需要的人,我心裡這一份負擔就顯得更重。

    喬木的死,無疑又在我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擔。

    我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份負擔呢?我自己說不出。

    我怅望窗外皚皚的白雪,我想得很遠,很遠。

     1993年11月28日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