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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産生了興趣,自己買了一本漢德字典,念唐詩。

    他把每一個字都查出來,居然也能講出一些意思。

    我給他改正,并講一些語法常識。

    對漢語的語法結構,他覺得既極怪而又極有理,同他所熟悉的印歐語系語言迥乎不同。

    他認為,漢語沒有形态變化,也可能是優點,它能給讀者以極大的聯想自由,不像印歐語言那樣被形态變化死死地捆住。

     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擅長油畫。

    有一天,他忽然建議要給我畫像。

    我自然應允了,于是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我天天到他家裡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當模特兒。

    畫完了以後,他問我的意見。

    我對畫不是内行,但是覺得畫得很像我,因此就很滿意了。

    在科學研究方面,他也表現了他的才藝。

    他的文章和專著都不算太多,他也不搞德國學派的拿手好戲:語言考據之學。

    用中國的術語來說,他擅長義理。

    他有一本講19世紀沙俄文學的書,就是專從義理方面着眼,把列夫·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列為兩座高峰,而展開論述,極有獨特的見解,思想深刻,觀察細緻,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著作。

    可惜似乎沒有引起多少注意。

    我都覺得有寂寞冷落之感。

     總之,布勞恩教授在哥廷根大學是頗為不得志的。

    正教授沒有份兒,哥廷根科學院院士更不沾邊兒。

    有一度,他告訴我,斯特拉斯堡大學有一個正教授缺了人,他想去,而且把我也帶了去。

    後來不知為什麼,沒有實現。

    一直到四十多年以後我重新訪問聯邦德國時,我去看他,他才告訴我,他在哥廷根大學終于得到了一個正教授的講座,他認為可以滿意了。

    然而他已經老了,無複年輕時的潇灑英俊。

    我一進門他第一句話說是:“你晚來了一點,她已經在月前去世了!”我知道他指的是誰,我感到非常悲痛。

    安德烈亞斯和斯蒂芬都長大了,不在身邊。

    老人看來也是冷清寂寞的。

    在西方社會中,失掉了實用價值的老人,大多如此。

    我欲無言了。

    去年聽德國來人說,他已經去世。

    我謹以馨香一瓣,祝願他永遠安息! 我想到的第四位德國老師是馮·格林(Dr.vonCrimm)博士。

    據說他是來自俄國的德國人,俄文等于是他的母語。

    在大學裡,他是俄文講師。

    大概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發表過什麼學術論文,所以連副教授的頭銜都沒有。

    在德國,不管你外語多麼到家,隻要沒有學術著作,就不能成為教授。

    工齡長了,工資可能很高,名位卻不能改變。

    這一點同中國是很不一樣的。

    中國教授貶值,教授膨脹,由來久矣。

    這也算是中國的“特色”吧。

    反正馮·格林始終隻是講師。

    他教我俄文時已經白發蒼蒼,心裡總好像是有一肚子氣,終日郁郁寡歡。

    他隻有一個老伴,他們就住在高斯-韋伯樓的三樓上。

    屋子極為簡陋。

    老太太好像終年有病,不大下樓,但心眼極好,聽說我患了神經衰弱症,夜裡盜汗,特意送給我一個雞蛋,補養身體。

    要知道,當時一個雞蛋抵得上一個元寶,在餓急了的時候,雞蛋能吃,而元寶則不能。

    這一番情意,我異常感激。

    馮·格林博士還親自找到大學醫院的内科主任沃爾夫(Wolf)教授,請他給我檢查。

    我到了醫院,沃爾夫教授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以後,告訴我,這隻是神經衰弱,與肺病毫不相幹。

    這一下子排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如獲重生。

    這更增加了我對這兩位孤苦伶仃的老人的感激。

    離開德國以後,沒有能再見到他們,想他們早已離開人世了,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我回想起來的老師當然不限于以上四位,比如阿拉伯文教授馮·素頓(VonSoden),英文教授勒德(Roeder)和懷爾德(Wilde),哲學教授海澤(Heye),藝術史教授菲茨圖姆(Vitzhum)侯爵,德文教授麥伊(May),伊朗語教授欣茨(Hinz)等等,我都聽過課或有過來往,他們待我親切和藹,我都永遠不會忘記。

    我在這裡就不一一叙述了。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