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吐火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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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補足所缺的單詞或者音節,一整套做法,我就是在吐火羅文課堂上學到的。

    我學習的興趣日益濃烈,每周兩次上課,我不但不以為苦,有時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回憶當時的情景,總是同積雪載途的漫長的冬天聯系起來。

    有一天,下課以後,黃昏已經提前降臨到人間,因為天陰,又由于燈火管制,大街上已經完全陷入一團黑暗中。

    我扶着老人走下樓梯,走出大門。

    十裡長街積雪已深,阒無一人。

    周圍靜得令人發憷,腳下響起了我們踏雪的聲音,眼中閃耀着積雪的銀光。

    好像宇宙間就隻剩下我們師徒二人。

    我怕老師摔倒,緊緊地扶住了他,就這樣一直把他送到家。

    我生平可以回憶值得回憶的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這一件小事卻牢牢地印在我的記憶裡。

    每一回憶就感到一陣凄清中的溫暖,成為我回憶的“保留節目”。

    然而至今已時移境遷,當時認為是細微小事,今生今世卻絕無可能重演了。

     同這一件小事相聯的,還有一件小事。

    哥廷根大學的教授們有一個頗為古老的傳統:星期六下午,約上二三同好,到山上林中去散步,邊走邊談,談的也多半是學術問題;有時候也有争議,甚至争得面紅耳赤。

    此時大自然的旖旎風光,在這些教授心目中早已不複存在了,他們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學問。

    不管怎樣,這些教授在林中漫遊倦了,也許找一個咖啡館,坐下喝點什麼,吃點什麼。

    然後興盡回城。

    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山下散步,逢巧遇到西克先生和其他幾位教授正要上山。

    我連忙向他們緻敬。

    西克先生立刻把我叫到眼前,向其他幾位介紹說:“他剛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是最優等。

    ”言下頗有點得意之色。

    我真是既感且愧。

    我自己那一點學習成績,實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老人竟這樣贊譽,真使我不安了。

    中國唐詩中楊敬之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

    ”“說項”傳為美談,不意于萬裡之外的異域見之。

    除了砥砺之外,我還有什麼好說呢? 有一次,我發下宏願大誓,要給老人增加點營養,給老人一點歡悅。

    要想做到這一點,隻有從自己的少得可憐的食品分配中硬擠。

    我大概有一兩個月沒有吃奶油,忘記了是從哪裡弄到的面粉和貴似金蛋的雞蛋,以及一斤白糖,到一個最有名的糕點店裡,請他們烤一個蛋糕。

    這無疑是一件極其貴重的禮物,我像捧着一個寶盒一樣把蛋糕捧到老教授家裡。

    這顯然有點出他意料,他的雙手有點顫抖,叫來了老伴,共同接了過去,連“謝謝”二字都說不出來了。

    這當然會在我腹中饑餓之火上又加上了一把火,然而我心裡是愉快的,成為我一生最愉快的回憶之一。

     等到美國兵攻入哥廷根以後,炮聲一停,我就到西克先生家去看他。

    他的住房附近落了一顆炮彈,是美軍從城西向城東放的。

    他的夫人告訴我,炮彈爆炸時,他正伏案讀有關吐火羅文的書籍,窗子上的玻璃全被炸碎,玻璃片落滿了一桌子,他奇迹般地竟然沒有受任何一點傷。

    我聽了以後,真不禁後怕起來了。

    然而對這一位把研讀吐火羅文置于性命之上的老人,我的崇敬之情在内心裡像大海波濤一樣洶湧澎湃起來。

    西克先生的個人成就,德國學者的輝煌成就,難道是沒有原因的嗎?從這一件小事中我們可以學習多少東西呢?同其他一些有關西克先生的小事一樣,這一件也使我畢生難忘。

     我拉拉雜雜地回憶了一些我學習吐火羅文的情況。

    我把這歸之于偶然性。

    這是對的,但還有點不夠全面。

    偶然性往往與必然性相結合。

    在這裡有沒有必然性呢?不管怎樣,我總是學了這一種語言,而且把學到的知識帶回到中國。

    盡管我始終沒有把吐火羅文當作主業,它隻是我的副業,中間還由于種種原因我幾乎有三十年沒有搞,隻是由于另外一個偶然性我才又重理舊業;但是,這一種語言的研究在中國畢竟算生了根,開花結果是必然的結果。

    一想到這一點,我對我這一位像祖父般的老師的懷念之情和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現在西克教授早已離開人世,我自己也年屆耄耋,能工作的日子有限了。

    但是,一想起我的老師西克先生,我的幹勁就無限騰湧。

    中國的吐火羅學,再擴大一點說,中國的印度學,現在可以說是已經奠了基。

    我們有一批朝氣蓬勃的中青年梵文學者,是金克木先生和我的學生和學生的學生,當然也可以說是西克教授和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學生的學生的學生。

    他們将肩負起繁榮這一門學問的重任,我深信不疑。

    一想到這一點,我雖老邁昏庸,又不禁有一股清新的朝氣湧上心頭。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