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抒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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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

    可是,前不久,老伴突患腦溢血,住進醫院。

    在她沒病的時候,她已經不良于行,整天坐在床上。

    我們平常沒有多少話好說。

    可是我每天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好像總嫌路長,希望早一點到家。

    到了家裡,在破藤椅上一坐,兩隻波斯貓立即跳到我的懷裡,讓我摟它們睡覺。

    我也眯上眼睛,小憩一會兒。

    睜眼就看到從窗外流進來的陽光,在地毯上流成一條光帶,慢慢地移動,在百靜中,萬念俱息,怡然自得。

    此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老伴卻突然病倒了。

    在那些嚴重的日子裡,我在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我在下意識中,總嫌路太短,我希望它長,更長,讓我永遠走不到家。

    家裡缺少一個雖然坐在床上不說話卻散發着光與熱的人。

    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進這個家門。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心裡就更加頻繁地出現那一句話:“這一出戲快煞戲了!”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老伴雖然仍然住在醫院裡,病情已經有了好轉。

    我在盼望着,她能很快回到家來,家裡再有一個雖然不說話但卻能發光發熱的人,使我再能靜悄悄地享受沉靜之美,讓這一出早晚要煞戲的戲再繼續下去演上幾幕。

     按世俗算法,從今天起,我已經達到83歲的高齡了,幾乎快到一個世紀了。

    我雖然不愛出遊,但也到過30個國家,應該說是見多識廣。

    在國内将近半個世紀,經曆過峰回路轉,經曆過柳暗花明,快樂與苦難并列,順利與打擊雜陳。

    我腦袋裡的回憶太多了,過于多了。

    眼前的工作又是頭緒萬端,誰也說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名譽職稱,說是打破紀錄,也不見得是誇大,但是,在精神上和身體上的負擔太重了。

    我真有點承受不住了。

    盡管正如我上面所說的,我一不悲觀,二不厭世,可是我真想休息了。

    古人說:“夫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

    ”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晚年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詩,最後一句是“你也休息”,仿佛也表達了我的心情,我真想休息一下了。

     心情是心情,活還是要活下去的。

    自己身後的道路越來越長,眼前的道路越來越短,因此前面剩下的這短短的道路,更彌加珍貴。

    我現在過日子是以天計,以小時計。

    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是可貴的。

    我希望真正能夠仔仔細細地過,認認真真地過,細細品味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認為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尋常”。

    我希望千萬不要等到以後再感到“當時隻道是尋常”,空吃後悔藥,徒喚奈何。

    對待自己是這樣,對待别人,也是這樣。

    我希望盡上自己最大的努力,使我的老朋友,我的小朋友,我的年輕的學生,當然也有我的家人,都能得到愉快。

    我也絕不會忘掉自己的祖國,隻要我能為她做到的事情,不管多麼微末,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做。

    隻有這樣,我心裡才能獲得甯靜,才能獲得安慰。

    “這一出戲就要煞戲了”,它願意什麼時候煞,就什麼時候煞吧。

     現在正是嚴冬。

    室内春意融融,窗外萬裡冰封。

    正對着窗子的那一棵玉蘭花,現在枝幹光秃秃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但是枯枝上長出的骨朵兒卻象征着生命,蘊涵着希望。

    花朵正蜷縮在骨朵兒内心裡,春天一到,東風一吹,會立即能綻開白玉似的花。

    池塘裡,眼前隻有殘留的枯葉在寒風中在層冰上搖曳。

    但是,我也知道,隻等春天一到,堅冰立即化為粼粼的春水。

    現在蜷縮在黑泥中的葉子和花朵,在春天和夏天裡都會蹿出水面。

    在春天裡,“蓮葉何田田”。

    到了夏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别樣紅”,那将是何等光華爛漫的景色啊。

    “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現在一方面腦筋裡仍然會不時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出戲快煞戲了。

    ”這絲毫也不含糊;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一出戲的高xdx潮還沒有到,恐怕在煞戲前的那一刹那才是真正的高xdx潮,這一點也絕不含糊。

     1994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