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抒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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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我被“老佛爺”抄了家,頭頂上戴的帽子之多之大,令人一看就膽戰心驚。

    我一時想不開,制定了自殺的計劃,口袋裡裝滿了安眠藥水和藥片。

    我是“資産階級反動權威”,我隻能采用資産階級的自殺方式,絕不能采用封建主義的自殺方式,比如跳水、上吊、跳樓之類。

    我選擇好了自殺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圓明園蘆葦叢中,輕易不會被人發現的。

    大概等到秋後割蘆葦時我才能被發現,那時我的屍體恐怕已經腐爛得不像樣子了。

    想到這裡,我的心能不震動嗎?但是我死前的心情卻異常平靜,我把僅有的一點錢交給嬸母和德華,意思是讓她們苟延殘喘地活下去。

    然後我正想跳牆逃走時,雄赳赳的紅衛兵踹門進來,押解我到大飯廳去批鬥。

    批鬥不是好事,然而卻救了我一條命。

    提前批鬥的原因是想打我的威風,因為我對“老佛爺”手下那一批喽啰态度“惡劣”。

    總之,我已到過死亡的邊緣上,離死亡的距離間不容發。

    我知道死前的感覺如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因此,從那以後,我認為,死并不可怕,而我能活到今天,多活的這幾十年都是白撿的。

    多活一天,就是白撿一天。

    我還有一個教訓:對惡人或壞人,态度一定要“惡劣”。

    态度和藹會導緻死亡,态度惡劣則能救命。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

    如果說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我比較勤奮。

    我一生沒有敢偷過懶。

    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須工作七八個小時。

    碰巧有一天我沒有讀書或寫作,我在夜間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痛責自己虛度一天。

    曹操有一首著名的詩:“老骥伏枥,志在千裡。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我對此詩是非常欣賞的。

    我的毛病是忘乎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我的所作所為,是“老骥伏枥,志在萬裡”。

    我仿佛像英國人所說的teenager。

    我好像還不知道有多少年好活,腦筋裡還不知道有多少讀書計劃,有多少寫作計劃好作。

    一個老年人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可以說是好事。

    另一方面,則隻能說是壞事。

    這簡直近于頭腦發昏,頭腦一發昏,就敢于無所不為。

    前兩年,我從一米八高的窗台上跳下,就是一個好例子,朋友們都替我捏一把“後”汗,我自己也不禁後怕不已。

     就這樣,我現在的心情是經常在矛盾中,一方面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一方面又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也常提到死,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并不怕死,死亡離開自己還頗遠。

    可是矛盾的結果,後者往往占了上風。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蘇東坡是我最喜歡者之一。

    記得十幾歲作詩謎時,我采用的就是《蘇東坡全集》。

    雖然不全懂,但糊裡糊塗地翻了一遍。

    最近一兩年來,又特愛蘇東坡的詞,我能夠背誦不少首。

    我獨愛其中一首《浣溪沙》。

    題目是“遊蕲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原文是: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潇潇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發唱黃雞。

     東坡問:“誰道人生無再少?”我答曰:“我道人生有再少。

    ”我現在就有“再少”的感覺。

    這是我的現身說法。

    但是,我的“再少”在我的内心中似乎還是有條件的:吃飯為了活着,但是活着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工作。

    如果活着隻是為了吃飯,還不如不活為佳。

    值此新年來臨之際,我現在虔心祝願我們全國安定團結,國泰民安。

    我祝願全世界不再像現在這樣亂糟糟的,狼煙四起,五洲震蕩。

    祝福自己,虎年大吉。

     1998年1月27日舊曆元旦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