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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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着馬車繼續向前。

    轉動的車輪終于發出了完整的聲音: 叽——吭! 前半聲小心翼翼,後半聲理直氣壯。

     那聲音如此令人振奮,三匹馬不再要馭手引領,就伸長脖頸,聳起肩胛,奮力前行了。

    輪子連貫地轉動,那聲音也就響成了一串: 叽——吭! 叽——吭!叽——吭!叽——吭! 麻子從車頭前閃開,在車側緊跑幾步,騰身而起,安坐在了馭手座上,取過豎在車轅上的鞭子,淩空一抽,馬車就蹿出了廣場,向着村外的大道飛馳起來。

     從此,一直蝸行于機村的時間也像給裝上了飛快旋轉的車輪,轉眼之間就快得像是射出的箭矢一樣了。

     這不,馬車開動那一天的情景好像還在眼前,那些年裡,麻子一臉坑窪裡得意的紅光還在閃爍,馬車又要成為淘汰的事物了。

    因為拖拉機出現了。

    拖拉機不但比馬車多出了四隻輪子,更重要的是,一台機器代替了馬匹。

    拖拉機手得意地拍拍機器,對圍觀的人說:“四十匹馬力。

    什麼意思,就是相當于四十匹馬。

    ” 人群裡發出一聲贊歎。

     拖拉機手還說:“你們去問問麻子,他能不能把四十匹馬一起套在馬車前面?” 其實,拖拉機手早就看見麻子勒在手裡的缰繩,騎在他心愛的青鬃馬上,呆在人圈外面,那情形,頗像是第一次給馬車套馬時的情形。

    但他故意要把這話讓麻子聽見。

    麻子也不得不承認,拖拉機手确實夠格在自己面前威風。

    不要說那機器裡憋着四十匹馬的勁頭,光看那紅光閃閃的奪目油漆,看那比馬車輪大上兩三倍的輪子,他心裡就有些可憐自己那矮小的馬車了。

     拖拉機油門一開,機器的确就像憋着很大勁頭一樣怒吼起來。

    它高豎在車身前的煙筒裡突突地噴射一股股濃煙,那得意勁就像這些年裡麻子坐在行駛的馬車上,手搖着鞭子,嘴裡叼着煙頭噴着一口口青煙時的樣子。

    看着力大無窮的拖拉機發動起來,麻子知道馬車這個新事物在機村還沒有運行十年,就已經是被淘汰的舊物了。

     麻子轉過身細心地套好了他的馬車。

    他要駕着馬車讓所有想坐他馬車的孩子們都坐上來,在路上去跑上一趟。

    過去,可不是随便哪個人都能坐上他的馬車。

    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孩子與女人的家夥。

    加上那時能坐馬車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所以很多人特别是很多孩子都沒有坐過他的馬車。

    但他駕着馬車在村裡轉了兩三圈,馬車上還是空空蕩蕩的。

    那些平常隻能爬到停着的馬車上蹭蹭屁股的孩子們,這會兒都一溜煙地跟着拖拉機跑了。

    拖拉機正在人們面前盡情地展示它巨大的能耐。

    村外的田野裡,拖拉機手指揮着人們摘掉了挂在車頭後面的車廂,從車廂裡卸下一挂有六隻鐵铧的犁頭。

    熄了一會兒火的拖拉機又突突地噴出了煙圈,拖着那幅犁頭在地裡開了幾個來回,就幹下了兩頭牛拉一套犁要一天才能幹完的活路了。

    村裡人跟在拖拉機後面,發出了陣陣驚歎。

    隻有麻子坐在村中空蕩蕩的廣場上,點燃了他的煙鬥。

     過去,他是太看重、太愛惜他的馬車了。

    要早知道這馬車并不會使用百年千年,就要“退出曆史舞台”那他真的就用不着這麼珍重了。

    明白了一點時世進步道理的他,鐵了心要讓孩子們坐坐他的馬車。

    第一天拖拉機從外面開回來時,天已經黑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馬套上了。

    人們還是圍在拖拉機旁熱熱鬧鬧。

    他勒着上了套的馬,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馬車之上。

    人們一直圍着拖拉機轉了兩三個鐘頭,才有人意識到他和馬車就在旁邊。

     “看,麻子還套着馬車呢!” “嗨,麻子,你不曉得馬車再也沒有用處了嗎?” “麻子,你沒看見拖拉機嗎?”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車轅上,點燃了煙鬥。

     這時,拖拉機發動起來了,昨天就已經預告過了,拖拉機要裝上自己拉來的那個巨大的鐵鏟,一鏟子下去,夠十幾個人幹上整整一天。

     拖拉機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補償一下村裡孩子們,讓他們坐一趟馬車的心願都不能實現了。

    他卸了馬,把馬轭和那些複雜的絆索收好,騎着青鬃馬上山去了。

    這一上山,就再也沒有下山。

    還是生産隊的幹部上山去看他。

    領導說:“麻子還是下山吧,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

    ” 他反問:“馬怎麼就沒有用處了?” “有拖拉機了,有汽車了。

    ” “那這些馬怎麼辦?”算上拉過車的馬,生産隊一共有十多匹馬。

    “不是還要人放着嗎?那就是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