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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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馬車夫成了機村最後的牧馬人了。

    機村人對于那些馬,對于麻子都是有感情的。

    他們專門劃出一片牧場,還相幫着在一處泉眼旁邊的大樹下蓋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馬人的居所了。

    時間加快了節奏飛快向前。

    新人新事不斷湧現。

    同時,牧馬人這樣的人物就帶一點悲情,隐沒于這樣的山間了。

    隔一段時間,麻子從山上下來,領一點糧,買一點鹽,看到一個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間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點笑意,細眼裡閃爍着銳利的光,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當馬車被風吹雨淋顯出一副破敗之相的時候,他趕着他的馬群下山了。

    每匹馬背上都馱上了一些木料。

    他給馬車搭了一個遮風擋雨的窩棚。

     機村終于在短短時間裡,把馬車和馬車夫變成了一個過去,屬于過去的形象。

    這個形象,不在記憶深處,馬車還停在廣場邊一個角落裡,連拉過馬車的馬都在,由馬車夫自己精心地看護着。

    馬和馬車夫住在山上劃定的那一小塊牧場上,遊走在現實開始消失、記憶開始生動的那個邊緣。

     拖拉機的漆水還很鮮亮,那些馬就開始老去了。

    一匹馬到了二十歲左右,就相當于人的六七十歲,所以馬是不如人經老的。

    第一匹馬快要咽氣的時候,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

    麻子坐在馬頭旁邊,看見馬眼中映出晚霞燒紅西天,當彤紅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時,他聽見馬的喉嚨裡像馬車上的絆索斷掉一樣的聲響,然後,馬的眼睛閉上了,把滿天的星星和整個世界關在了它腦子的外邊。

    麻子沒有擡頭看天,就地挖了一個深坑,半夜裡,坑挖好了,他坐下來,抽起了煙鬥。

    盡管身邊閃爍着這明明滅滅的光芒,馬的眼睛再沒有睜開。

    他熄滅了煙鬥,聽見在這清冷的夜裡,樹上草上所起的濃重露水,正一顆顆順着那些葉脈勾畫的路線上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溫暖的土裡。

    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濕漉漉的葉片卻顫動着微微的光亮。

     他又抽了一鬥煙,然後,起身把馬屍掀進了深坑,天亮的時候,他已經把地面平整好了。

    薄霧散盡,紅日破空而出,那些伫立在寒夜中的馬又開始走動,掀動着鼻翼發出輕輕的嘶鳴。

     麻子下山去向生産隊報告這匹馬的死訊。

     “你用什麼證明馬真的死了?” 他遇到了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問題。

     “埋了?馬是集體财産,你憑什麼随便處置?皮子、肉都可以變成錢!” 他當然不能說是憑一個騎手、一個車夫對馬的疼愛。

    他卻因此受了這麼深重的委屈。

    但他什麼都不說,就轉身上山去了。

    其實,領導的意思是要先報告了再埋掉,但領導不會直接把這意思說出來,領導也是機村人,不會真拿一匹死馬的皮子去賣幾個小錢。

    但領導不說幾句狠話,人家都不會以為他像個領導。

    但麻子這個死心眼卻深受委屈,一小半是為了自己,一多半還是為了死去的馬和将死的馬。

    從此,再有馬死去,他也不下山來報告。

    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給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來了。

     這也是一種宿命,在機器成為新生與強大的象征物時,馬、馬車成了注定退出曆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号,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覺間,就成功扮演了最後騎手與馬車夫,最後一個牧馬人的形象。

    他還活着呆在牧場上,就已經成為一個傳說。

     從村子裡望上去,總能看到馬匹們四散在牧場上的隐約影子。

    那些影子一年年減少,十年不到,就隻剩下三匹馬了。

    最後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一入冬就大雪不斷。

    馬找不到吃的,又有兩匹馬倒下了。

    那一天,麻子為馬車搭建的窩棚被雪壓塌了。

    當年最年輕力壯的青鬃馬跑下山來,在廣場上咴咴嘶鳴。

     全村人都知道,麻子死了。

    青鬃馬是報告消息來了。

    人們上山去,發現他果然已經死去了。

    他安坐在棚屋裡,細細的眼睛仍然隙着一道小縫,但裡面已經沒有了錐子一樣銳利的光。

     草草處理完麻子的後事,人們再去理會青鬃馬時,它卻不見了蹤迹。

    直到冬去春來,在夏天,村裡有人聲稱在某處山野裡碰見了它。

    它死了還是活着?活着?它在飲水還是吃草?答案就有些離奇了:它快得像一道光一樣,沒有看清楚就過去了。

    那你怎麼知道就是青鬃馬?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就這樣,神秘的青鬃馬在人們口中又活了好多個年頭,到了“文化大革命”運動一來,反封建迷信的聲勢那麼浩大,那匹變成傳說的馬,也就慢慢被人們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