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絕對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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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餅的,但她一定會自制一批月餅,也很香酥可口。

    幼小年紀的我無憂無慮地享受着母親的照料,哪裡能體察她心中的壓力。

    上小學時,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發現家裡籠罩着異樣的氣氛。

    父親不在家,母親躺在床上,地闆上一隻木盆裡盛滿血水,鄰居們聚在屋子裡外議論着什麼。

    三歲的小弟弟悄悄告訴我:媽媽生了個死孩子,是女的。

    五歲的大弟弟補充說:手還沒有長成呢,爸爸用一隻大鏟子運走,丢到專門放死孩子的地方去了。

    我聽見一個鄰居在勸慰母親,而母親回答說:“死了還好些,活的還不允許把她弄死呢。

    ”我默默聽着,驚詫于母親的悲苦和狠心,突然感覺到了小屋裡籠罩着貧困的陰影。

    曾幾何時,也是在這間小屋裡,母親在這同一隻木盆裡洗衣服,她的年輕的臉沐浴在陽光中,對着我燦爛地笑,這樣甜美的情景仿佛遙遠得不可追尋了。

    除了最小的妹妹外,我有一個弟弟也是夭折的。

    據母親說,他比我小一歲,生下後幾天就死了。

    在我整個童年時代,我無數次地懷念這個我對之毫無印象的弟弟,因為他與我年齡最接近,我便想象他如果活了下來,一定會是我的知己,于是為失去他而格外傷心。

     雖然生活比較窘困,父親和母親的關系仍是十分和睦的,我從未看見他們吵架。

    他們會為日常開支煩惱,但從來不曾抱怨命運。

    量入為出,精打細算,他們把這樣的生活方式視為天經地義。

    也許當時多數人家都是這樣過日子的,所以并不顯得難以忍受。

    童年的家境使我習慣了過節儉的生活,在以後的生涯中,物質上的艱苦對于我始終不成為一個問題,我從來不覺得節儉是一種痛苦。

    由于奢華是我全然陌生的,我也不覺得奢華是一種幸福。

    直到現在,雖然常有機會瞥見富人的奢華生活,我仍自然而然地覺得那是一種與我無關的東西,對之毫不動心。

    父親和母親給予我的另一筆遺産是老實做人。

    他們都是本分人,壓根兒不知道有玩心眼這種事,在鄰裡之間也從來不東家長西家短。

    這種性情遺傳給了所有子女,我們兄弟姐妹五人都拙于與人争鬥,在不同程度上顯得窩囊。

    我的妻子和朋友在接觸了我的家人以後,都不禁為他們的老實而感慨。

    比較起來,我算最不窩囊的,但是我以及真正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其實是我後來的所謂成功掩蓋和補償了我的窩囊罷了。

     我的家庭實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如果要查文化傳承,就更無淵源可尋了。

    無論父系還是母系,上一輩親屬裡找不出一個讀過中學的人。

    我的父親在其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但也隻讀過小學,靠自學才粗通文墨。

    母親是通過掃盲才識字的,我上小學時,她有一段時間在街道工廠裡一邊學刺繡,一邊學識字,我放學途中會路過那個工廠。

    父親的櫃子裡隻有少得可憐的書,基本上是幹部學習資料之類,此外有幾本蘇聯反特小說和兩本福爾摩斯探案,表明父親也曾經有過一點兒消遣的閱讀。

    高考報名前,上海一所大學為考生提供咨詢,一位老師聽我說要報文科,問我是否受了家庭的影響,我能舉出的隻有父親櫃子裡的一套《毛澤東選集》。

     我有一些朋友也出身平凡,但他們能夠在家譜中追溯到某個顯赫的先人,我卻連這種光榮也絲毫沒有。

    為了奚落他們也為了自嘲,我向他們闡發了一個理論:第二等的天才得自家族遺傳,第一等的天才直接得自大自然。

    當然,這隻是一個玩笑,因為我不是天才。

    不過,就理論本身而言,多少有一點兒道理。

    曆史上有一些人才輩出的名門,但也有許多天才無家族史可尋。

    即使在優秀家族中,所能遺傳的也隻是高智商,而非天才。

    天才的誕生是一個超越于家族的自然事件和文化事件,在自然事件這一面,毋甯說天才是人類許多世代之精華的遺傳,是廣闊範圍内無血緣關系的靈魂轉世,是锺天地之靈秀的産物,是大自然偶一為之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