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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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風已經停了。

    寂靜裡能聽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湧流的聲音。

     突然,一聲恐懼的尖叫劃破了黑暗。

    然後一切又歸于沉寂。

    寂靜中,可以聽到隐約的幽咽飲泣的聲音,這聲音在沒有什麼客人的旅館中輕輕回蕩。

     早晨,旦科的父親給我送來熱水。

    他眼皮浮腫,臉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一邊注意他的臉色,小心探問。

     他歎了口氣。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 “什麼病?” “醫生說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說他的神……經,神經不正常。

    他肯定對你說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

    ” “我想看看他。

    ” 他靜默一陣,說:“好吧,他說你喜歡他,好多人都喜歡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

    我們的房子太髒了,不好意思。

    ” 屋子裡幾乎沒有任何陳設,地闆、火爐、床架上都沾滿黑色油膩。

    屋子裡氣悶而又暖和。

    這一切我曾經是十分熟悉的。

    在我兒時生活的那個森林地帶,冬天的木頭房子的回廊上幹燥清爽,充滿淡淡陽光。

    而在夏季,森林裡濕氣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欄杆上晾曬着獵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來成群的蒼蠅,那時的房子裡就充滿了這種濁重的氣息——那是難得洗澡的人體,以及各種經久不散的食物的氣息。

    就是在這樣晦暗的環境中,我就聆聽過老人們關于野人的傳說。

    而那時,我和眼下這個孩子一樣敏感、嬌弱,那些傳說在眼前激起種種幻象。

    現在,那個孩子就躺在我面前。

    在亂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隻小腦袋,我看着他淺薄柔軟的頭發,額頭上清晰的藍色血脈。

    看着他慢慢睜開眼睛。

    有一陣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過了又一陣,他才看見了我,蒼白的臉上浮起淺淡的笑容。

     “我夢見哥哥了。

    ” “你哥哥?”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他從中學裡逃跑了,他沒有告訴阿爸,告訴我了。

    他說要去掙錢回來,給我治病。

    我一病就像做夢一樣,淨做吓人的夢。

    ”小旦科掙紮着坐起身來,瘦小的臉上顯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

    掙到錢給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掙不到,哥哥就回來帶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爺爺的辦法去逮個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給國家要獎勵好多錢呢,一萬元!” 我把泡軟的餅幹遞到他手上,但他連瞧都不瞧一眼。

    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臉色。

    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臉像一隻面具一樣隻帶一種表情。

    而小旦科卻為自己的描述興奮起來了。

    臉上泛起一片紅潮。

    “以前我爺爺……”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關野人的傳說,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鄉聽到過的一模一樣。

    傳說中野人總是表達出親切人類模仿人類的欲望。

    他們來到地頭村口,注意人的勞作、娛樂,進行可笑模仿。

    而被模仿者卻為獵獲對方的願望所驅使。

    貪婪的人通過自己的狡詐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進攻的,傳說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塊光滑圓潤的石頭,可以非常準确地擊中想要擊中的地方;況且,野人行走如飛,力大無窮。

    獵殺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沒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

    野人來了,獵手先是怪模怪樣地模仿野人戒備的神情,野人又反過來模仿,産生一種滑稽生動的氣氛。

    獵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聲歌唱;獵手歡笑,野人也模仿那勝利的笑聲。

    獵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藥一樣的酒漿。

    傳說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下這種東西時臉上難以抑制地出現被烈火燒灼的表情。

    但接近人類的欲望驅使他繼續暢飲。

    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獵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涼的月光,獵人終于長嘯一聲,把刀插向胸口,獵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詐。

    使他的舌頭、喉嚨難受的酒卻使他的腦袋漲大,身子輕盈起來。

    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體碩壯的野人開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條輕盈的緞帶,他拾起鋒利的長刀,第一次拿刀就準确地把刀尖對準了獵手希望他對準的方向,刀楔入的速度非常快,因為他有非常強勁的手臂。

     傳說中還說這個獵人臨終時必然發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種叫喊。

    這是人類寬恕自己罪孽的一種獨特方式。

     傳說講完了。

    小旦科顯得很倦怠,陽光穿過窗棂照了進來。

    這地方那可怕的熱氣又在開始蒸騰了。

     旦科說:“阿爸說人不好。

    ” “不是都不好。

    ”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氣十足的雪白整齊的牙齒:“我們要變成壞人,哥哥說壞人沒人喜歡,可窮人照樣沒人喜歡。

    ” 他父親回來中止了我們的談話。

     我忍不住親了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