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嘎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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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憤怒之情。

    這時,頭人走近他,一槍托把嘎洛打翻在地。

     “這地歸你了!” 嘎洛眨巴着眼睛,渾濁的淚水先是從瞎眼,繼而從那隻好眼睛中溢流出來。

    陽光在淚珠上熠熠生輝。

    圍觀的婦人們都替他流下了感恩的淚水。

    一個姑娘也流下了淚水。

     頭人又說:“嘎洛要娶下這個為他流淚的姑娘。

    ” 那姑娘驚叫一聲:“天哪!”就癱倒在地上。

     最終還是這個姑娘在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一把青稞種子。

    這個女人撒這一把青稞種子時,身上也已經過了嘎洛的點播。

    這個女人跟随嘎洛一輩子,經曆無數磨難,始終像一匹牲口一樣忍辱負重。

     後來她女兒嘉央上了大學卻因懷孕在學校自殺身亡。

    她哭訴着說:“我替我不愛的人生了你們,我沒有死,你為你愛的人懷了娃娃,你怎麼活不下去了?你去的是啥子地方啊?” 而後的确切消息是這樣:嘉央能上大學并不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招生的人提醒這個并不漂亮但聰明的姑娘,她父親的紅軍身份并未得到任何一級組織的确認。

    這個混血姑娘于是以初夜的歡娛換取了一紙入學通知書。

    嘉央離家時十分嚴肅地對父親說: “弟弟绛措要去參軍,他的娃娃才不是我們這樣低賤的農民。

    ” 而以嘎洛的心境并不能理會女兒叮囑中全部意義。

     绛措後來果然參軍走了。

     當時我們村子裡是我和他一道參加了體檢。

    最後關口是政審,嘎洛在公社院子裡給征兵的人講了一個故事:阿來那娃娃是個好娃娃,但他父親——頭人的兒子可不是個好娃娃。

    我在他家扛活時每晚起來搖他,他還要不斷哭鬧,就像他話都不會講就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娃娃,而是有錢有勢的頭人娃娃一樣。

     這樣,嘎洛的兒子穿上嶄新的棉軍裝離開了家鄉。

     我卻因為怨恨父親的出身而離開了家四處流浪。

    我确實是怨恨父親而不是怨恨獨眼的嘎洛。

    流浪中我也從不開口乞讨。

    凡遇到有人幹活的地方我就湊上去幫忙。

    人們總會賜給我一頓飽飯。

    許多細雨霏霏的夜晚,我借宿在人家的門廊上,就着漏出的燈光,閱讀我從一家紙廠弄來的準備化漿的廢書。

     我甚至想到過自殺。

     回想起來,嘎洛從來都是寡言少語,而且話題總離不開紅軍和土地。

    有好些年,在他女兒和兒子影響下,他經常稀裡糊塗地向人講他的革命經曆,直到把聽講的人也弄得稀裡糊塗,而真正潛藏于他内心深處的,依然是一個道地的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

    可以試想,沒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他絕不會走上那條他沒有走到盡頭的道路。

    他的一生不會經過那麼多波折,他不會張着那隻獨眼看見我,我也不會看見他那隻渾濁的獨眼。

    此時我的耳邊不會回響他在這個異族山村吐出的第一句由衷的贊語:“多肥的土地。

    ” 在大渡河上遊的藏族聚居區,也有許多來自中央地區的漢族。

    他們迫于生計,離開故地。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森林與河流交接地帶土壤肥沃,且易于開墾。

    這些人或是小販,或是匠人,或是士卒,都經不起土腥味的誘惑,就像嘎洛一樣在異族地方定居下來。

     在頭人家養好傷,嘎洛在仲夏季節的某一天舉起了開荒的鋤頭。

    不遠處的磨坊前有人打瞌睡。

    而他的鋤頭舉起又落下,快意地哼哧着,一鋤挖掉一大兜蕨菜,第一塊牛糞一樣快滲出油水的泥土出現在他眼前。

    他喃喃自語着,感動得難以自禁,感到身上沒有一絲氣力。

    畫眉鳥清脆悠長的鳴聲從遠處傳來,陽光正水一般漫過樹梢。

    嘎洛感到通體暢快,像是和女人交歡。

    而這個季節草木豐茂,牲畜順利生産。

     “我哭了。

    ”嘎洛說,“我流下的淚水跟青草上的露水一樣,我是說,落在青草上頭像露水似的,簡直一模一樣。

    ” 而嘎洛得到的女人也是壯實而又勤勉的女人。

     臨解放時,他的家産在我們色爾古村已是首屈一指的了。

    而當初收留他的頭人隻是徒有虛名。

    頭人的家産大多都花在鴉片、各式槍械和馬匹上面。

    土改開始時,我父親的父親拖了三支槍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工作組剛進村的第二天中午。

    頭人家的房子和嘎洛家的房子同時燃起沖天大火,那是初春時節,大火幾乎燒沸了從房子跟前流過的溪水。

    據說有好幾頭牛給燙傷了舌頭。

    當時是中午,這些牛都卸了犁伏在溪邊潮潤的石頭上,偶爾探頭飲一口溪中的清水。

    嘎洛閉着眼小寐,聽見火苗抖動的呼呼聲,但他似睡非睡,還當是在夢中看見當年大隊行進時風卷紅旗的壯闊場面。

    他的獨眼閉着,瞎眼前依稀泛起一片紅光。

    還是耕牛驚恐地揚起尾巴,跑進地裡,絆動了犁頭,倚在犁頭上的嘎洛立起身來,這才看到火焰從窗洞、門戶裡穿出,轟轟作響。

    房子的牆壁正在塌陷,裂縫裡冒出滾滾濃煙。

     不到天黑,色爾古村兩戶最為殷實的兩家财産全部化為煙塵,升入了天空,除了放在山上的牛和少許播進地裡的種子。

     嘎洛依然是貧農,而盡管以後我父親出去當兵作戰多年,一九五七年回到家鄉時等待他的依然是一個頭人給他留在那個年代的所有東西。

     嘎洛曾對我父親說:“你不能想不開,我的财産是辛苦掙來的,而你父親是靠剝削壓迫。

    他跑了,現在你回來就要替他改造。

    ” 我在《舊年的血迹》中寫過某個黃昏,嘎洛和剛退伍的父親共同面對頭人房子的廢墟有過一場交談,這話他就是在那時說的。

     父親對我說,嘎洛死得其所。

     “他隻該是那樣的死法。

    ” 父親問我誰在臨終時能像他那樣得以享受那種和土地融為一體,被金黃的麥浪與陽光所撫慰的幸福。

     夜深人靜,我躺在鋪上不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