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嘎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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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緻輪廓。

     這主要是依靠政治學習念的報紙和文件上念到的一些人名地名來恢複的。

    譬如張國焘、徐向前,譬如一、四方面軍會師地小金達維。

    尤其是這後一個地方,和我們村子隻相隔一座長年積雪的山峰,并不時有人在夏天穿過山口互相來往。

    要不是那個和我們村同樣偏僻的村子的名字出現在印刷品上,并被人鄭重其事地将其從符号轉換成聲音,嘎洛絕對不會把這個早已熟知的地名和自己過去的一段經曆聯系起來。

    這樣,許多細節的回憶在他腦子中,像空空畜欄裡的草一樣瘋長起來。

    他清楚記起了會師地周圍的山坡、流水的方向和水流上的小橋。

    這些都和我們在有關長征的展覽中看到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後來,學校老師領着我們一群小學生翻遍報紙雜志上正派反派人物的名字,以及正派反派人物同時登場的地方的名字,年代的名字,也無法為嘎洛确鑿證明他的紅軍身份。

     要證明自己是紅軍,他必須說出連排長之類基層指揮員的名字。

    但報紙上沒有這些人的名字,使他記憶複活。

     他搖搖晃晃走出那土屋。

    那些準備把房子付之一炬的人們默默地給他讓開一條道路。

     後來他女兒嘉央說這是通往死亡沼澤的道路;那險惡沼澤看起來是個開滿金黃花朵的美麗草灘;那堵人牆裂開,是蓄意把一個紅色戰士導向死亡的險惡陰謀;他們的眼光像野蜂的毒刺;等等。

    當然這是以後的說法,是嘎洛的女兒想争做工農兵大學生時的說法。

     嘎洛印象中的那些交錯晃動的人臉,确實像岩石一樣,他們的眼光充滿敵意。

    嘎洛穿過人牆,再沒有回頭。

    他伏在河邊飽飲清水,然後帶着滿肚子水響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

    這時,紅雲萬朵,夕陽無比輝煌,那座土屋已被燒光,斷牆成為赭紅色,燒焦的木柱上升起袅袅的淡藍輕煙。

     再遠處,寺院的金頂閃爍光芒。

    牛角号長鳴。

    路上有人往來蹒跚。

    這是些到泉邊取水的姑娘和對着太陽禱告的老人。

    戰火已經平息,人們又回到了村莊。

    嘎洛貪婪地呼吸空氣中炊煙的芬芳。

     他感到饑餓難忍,嘎洛甚至希望傷口疼痛得更為厲害,以便使他忘記饑餓。

    他睡着了,仍然夢見自己綻開的傷口。

     醒來時,他在身邊發現了一袋糌粑、一隻木碗、一撮鹽和幾塊奶酪。

    他注意到草叢中有人來去的蹤迹。

    太陽漸漸升高,把草上的露水蒸發幹了。

    他不再想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了,開始一心一意對付奶酪和傷痛。

     又一個黃昏降臨,輕柔無聲,像落下一塊深色的柔軟絲綢。

     一個人的身影背襯星光出現在對面一座小山丘上。

    嘎洛想這好心人給自己送來了食物,他向那人靠近。

    那人卻又攀上另一座丘頂。

    這時,月亮起來了。

    那人又到了一片小樹林邊。

    後來他才知道,方圓幾十裡内的草原上惟有這片小樹林中那幾株巨大的老杉樹可以遮雨擋風,而他又必須在野外藏身。

    嘎洛到達小樹林邊緣時,隻是嗅到淡淡的酒草味道,聽到一串遠去的馬蹄聲,看見那人還留在那裡一隻火鐮和許多火絨。

     嘎洛想那人騎一匹白馬。

     以後他在饑寒中度日。

    身上的傷口生了蛆,但終于還是漸漸長出了新肉。

     夏天的草原,許多動物都在草皮上翻掘植物的根莖。

    嘎洛就靠獵取旱獺和它們翻掘出來的東西為生。

    中午,吃飽了肚子,他常常被烈日和土腥氣弄得頭昏腦漲。

     秋天到了,和早降的初雪一起。

     嘎洛後來說那個夜晚他夢見了青草。

    結果第二天一個人騎馬到來。

    這是一個漢族商人,他說:“有人對我說要我做好事,要我到這小樹林來找你,我要帶你回家。

    ” 而嘎洛對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他們這些人都不開地,你看這裡多肥的土。

    ” (後來他兒子和女兒卻說他對那人說他要找黨找部隊。

    ) 商人對他說:“跟我走。

    ” “多肥的地。

    ” “冬天一來,你就要凍死了。

    ” 就這樣,嘎洛跟随馱運貨物的馬隊一起出了草地。

    那個商人把他寄放在我們村的頭人家裡。

    因為他在風雪中凍壞了雙腳。

     而那個頭人正是我父親的父親。

     之所以這樣稱呼,完全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副什麼模樣。

    你不能對一個于你沒有任何情意和恩德的人随便叫爺爺。

     那個商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嘎洛不言不語,一個冬天就蜷縮在頭人寨子的火塘旁邊。

    春天到了,四處充滿腐敗樹葉和融凍土壤的氣息。

    嘎洛在村子中四處遊逛,直到一天晚上,他困倒在火塘邊上,在似醒似睡的時候說: “多肥的土地。

    ” 頭人給他一把鋤頭和一把彎刀,叫他在河邊開墾荒地。

    從遠處人們隻看見這個前紅軍戰士揮舞一把銀光閃閃的鋤頭,還有纏在他腰間的紅黃相間的氆氇,肢體的其他部分和黑色的泥巴融為一體。

     後來他得到了這塊土地。

     那天頭人醉了酒,策馬來到地頭。

    頭人用槍向他的背脊瞄準。

    随着槍口的晃動,嘎洛感到有一小群螞蟻在他背上爬行。

    嘎洛像隻已經被槍彈擊中的兔子一樣一蹦老高。

    頭人把槍扔了,大笑着滾下馬鞍。

     頭人問他:“聽說你吃牛糞?” 他低聲回道:“是燒過的牛糞。

    ” “我要你吃。

    ” “……” “就是這攤,沒燒過的新鮮牛糞。

    ” 嘎洛帶着哭腔說:“你叫我死好了。

    ” “吃了!”頭人提高了聲音,“吃了這片地就是你自己的了。

    ” 嘎洛挺直身軀,把系在腰間那片氆氇松開又系緊,系緊又松開。

    頭人獰笑着舉起了槍,嘎洛先是顫抖,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他親手開墾的黑色的沃土裡。

    他的那隻獨眼大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