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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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沉靜而内向的托馬斯·列文從諾阿以飯店出來,回到馬賽的老區,回到了玫瑰騎士街那幢房子的三樓住房裡。

    回來之前,他還同約瑟芬·巴克和德布拉上校一道喝了好多酒,談了好多将來要做的事。

     他站在桑塔亂糟糟的床前,有好幾秒鐘的時間真恨不得把這個還在昏睡的女人痛打一頓才甘心,可是他還是決定先去洗個熱水澡。

    後來他的歌聲驚醒了桑塔,他這個漂亮的女朋友末了在澡盆裡發現了他。

    桑塔為他搓背的時候,他給她大略地講了他得救的經過。

    當然有所保留,因為他現在對她也得有點戒心才行了。

    末了他說道:“他們之所以放了我是因為他們需要我。

    他們要我去給他們辦點事兒。

    而要辦這件事我又需要你。

    隻是考慮到這點,我想才談得上同你和解。

    ”一聽到這話,桑塔那憂傷的眼睛裡頓時閃現出喜悅的神色:“你會饒恕我嗎?” “不是會不會的問題,是我不得不饒了你。

    因為我現在需要你。

    ” “不管怎麼樣都行,隻要你饒了我。

    ”她說着吻了托馬斯一下:“我為了你什麼事都願意做。

    你想要什麼?說吧。

    ” “幾條金子。

    ” “條……條……幾條金子?要多少?” “嗯,大約要價值五百到一千萬法郎的金子。

    ” “真金條?” “當然是灌了鉛的嘛。

    ” “那好吧。

    ” “你這個混蛋。

    ”托馬斯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個妖精,全都是因為你我才又落入了這個旋渦。

    别用那麼大的力氣搓。

    ”可是她越搓越用勁,她還高興地叫了起來:“呵,我太高興了,他們居然沒把你整死。

    我的寶貝。

    ” “别再搓了!”她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胳肢她。

    “住手,再不住手我打啦!” “你打吧!你打吧!”托馬斯一把揪住了桑塔,痛得她唉喲一聲叫了起來。

    水濺起老高。

    他把桑塔連人帶衣拖進了澡盆,浸進了滿是肥皂泡沫的熱水裡。

    桑塔叫呀喊呀笑呀,把浸入嘴裡的水往外直吐,最後她躺在托馬斯的懷抱中不作聲了。

     短暫的靜寂,留給了托馬斯思考的餘地。

    他想起可憐的拉劄魯斯·阿爾科巴,想起了可憐的瓦爾特·林德納夫婦,想起了沉沒在注洋大海之中的船和船上遇難的乘客,想起了未能生還的水手,想起了晝夜蜷伏在寒冷中戰壕中的可憐的兵士。

    總之他想起了所有的可憐人,他們的生命是多麼短暫,他們的日子過得多麼艱難,他們的結局是多麼悲慘。

    世界上的幸福,這幸福少得可憐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四日,星期三,有三位先生到卡涅比大街的布裡斯托爾飯店的包房裡共進素食午餐。

    他們當中有一位烹調老手一邊配點菜食,一面在飯店廚房裡指點廚師們做菜。

    這三位的姓名是雅克·貝爾吉、保爾·德·萊塞普頓和皮埃爾·于内貝爾。

    保爾·德·萊塞普頓是個面色陰沉,少言寡語的瘦子。

    三十七歲上下。

    雅克·貝爾吉年紀要大一些,臉色紅潤一些,胖胖的,穿得非常闊氣。

    手勢眼神都顯得有些做作,說話時嗓門很高,走起路來踩着小碎步。

    他穿了一件深藍色外套,裡面搭配了一件暗紅色的天鵝絨背心,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兒。

    那位皮埃爾·于内貝爾不消說就是托馬斯·列文了。

    他現在口袋裡揣着一個法國諜報局為他搞的新護照。

    該護照持有者的姓名為皮埃爾·于内貝爾…… 貝爾吉和德·萊塞普頓同于内貝爾是初次見面,而貝爾吉一下子喜歡上這個風流潇灑的年輕人。

    他那雙情意綿綿地姑娘眼睛老是在于内貝爾先生的身上滴溜溜轉。

    托馬斯以商業夥伴的身份到貝爾吉律師那兒申報之後,就邀請了這兩位來共進午餐。

    “我們最好還是美美地去吃一頓,邊吃邊談吧。

    ”托馬斯首先倡議這麼辦。

    “好極了,于内貝爾先生。

    不過,千萬别來葷菜。

    ”貝爾吉尖着嗓門回答說。

    “您不吃葷食麼?” “一點也不。

    也不抽煙,也不喝酒。

    ”托馬斯在心裡說道恐怕與女人也不沾邊吧!真是清白一塵不染,就隻知道為蓋世太保賣命,你這個僞君子……托馬斯心裡捉摸着這個胖家夥容易對付,與萊塞普頓得多留點兒神。

    萊塞普頓突然單刀直入地問道:“先生到底有何貴幹?” “先生們,馬賽是個小城。

    誰都知道你們從巴黎來到這兒談點買賣。

    ”正在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招待送上了正餐,托馬斯打住口,沒再往下說。

    胖律師剛朝盤子裡瞧了一眼就叫起來:“唉呀,我剛才不是說得清清楚楚的麼,不要葷菜!”萊塞普頓打斷了他的話,轉頭問托馬斯:“于内貝爾先生,這兒的人說我們做什麼買賣?” “呃,嗯。

    外彙、黃金。

    别人說你們對這玩意兒感興趣。

    ”萊塞普頓和貝爾吉對視了一眼。

    包房裡出現了一陣沉默。

    末了,萊塞普頓冷冷地說:“别人是這麼說的?” “是的,别人是這麼說的。

    呃,貝爾吉先生,你加不加點醬油?” “好朋友。

    ”律師呆呆地望着托馬斯回答說:“我簡直被感動了。

    我還以為是肉,結果不是。

    好吃極了,呃,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萊塞普頓皺了皺眉頭又說:“于内貝爾先生,您談起了外彙和黃金的事。

    要是我們的确對此感興趣呢?”托馬斯向貝爾吉說:“這是蘑菇,怎麼樣?手藝不錯吧?”萊塞普頓拉長了聲音問道:“您有金子?” “有哇。

    ” “哪兒來的?” “管它哪兒來的。

    ”托馬斯略帶傲氣地回答說:“我也不想過問你們是以誰的名義來買這玩意兒。

    ”萊塞普頓瞪起鲨魚眼望着托馬斯說:“您拿得出手的有多少?” “得看你們想要多少?” “我想。

    ”萊塞普頓說:“您沒那麼多。

    ”突然胖律師嘻嘻哈哈地笑着說:“告訴您吧,我們要買兩億!”天呐!托馬斯心想真是樁大買賣呀! 我的天呐!那個站在包房門邊偷聽的老招待也在想,真是一樁大買賣呀!他一邊啧啧不停地彈着舌尖,一邊蹑手蹑腳地走進飯店的小酒吧間,這時候那兒沒人喝酒。

    櫃台後邊坐着一個壯漢子,長着刷子毛一樣的硬頭發。

    “喂,巴斯蒂安。

    ”老招待叫了他一聲。

    這個人擡起頭來,他的眼睛小,大手掌。

    他問:“他們在談什麼事?”老招待給他做了彙報。

    “唉呀!兩億!我的天呐!”這個名叫巴斯蒂安·法布爾的人往老招待的手裡塞了一張鈔票又說:“再去聽聽。

    全記下來,我一會兒就回來。

    ” “好咧,巴斯蒂安。

    ”老招待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鈔票的面額。

     巴斯蒂安快步走出酒吧間,從停車間裡拖出一輛自行車,他飛身上車順着老港朝貝爾格斯碼頭方向駛去。

    那兒有本城的兩家名氣最大的咖啡館,一個叫辛特拉,另一個叫老水手。

    這兩個咖啡館是五花八門的黑市交易的窩子。

    辛特拉的擺設要時新一些,到這兒來大多是些很闊氣的希臘商販、土耳其人、荷蘭人和埃及人。

    巴斯蒂安來到擺設比較舊式一些的老水手咖啡館。

    這家咖啡館的牆壁全裝上了深色的木闆,一些巨大的鏡子把外面街上灰色的光線折射到屋子裡。

    到這兒來喝咖啡的全都是些本地人。

    現在是中午時分,大多數人都在喝帕斯蒂斯酒,這是一種開胃甜酒。

    老水手咖啡館裡擠滿了酒販子、造假證件的、走私販、黑市商和流亡者。

    巴斯蒂安認識他們當中的許多人。

    他一進去便不停地同熟人打招呼,有許多人也主動地同他打招呼。

    在館子正堂的角上有一道偏門,門把手旁邊挂了一個牌子,上面寫着包房。

    巴斯蒂安在門上敲了四聲長的、兩聲短的。

    門開了,巴斯蒂安走進去。

    屋子裡彌漫着嗆人的煙霧。

    一個長條桌四周坐着十五個男的、一個女的。

    那些男人一望而知是些魯漢,有幾個滿臉都是胡須。

    有幾個是塌鼻梁,臉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疤。

    他們當中有非洲人、阿美尼亞人和科西嘉人。

     坐在條桌首位的是他們當中唯一的女人。

    她戴着一頂紅帽子,帽子下面披着藏青色的卷發。

    她穿着一條長褲,上身是一件生皮夾克。

    局外人一眼便可看出桑塔·泰西爾是這個小偷集團的頭目。

    她是一隻孤零零的母狼,是冷酷無情的女王。

    她一瞥見巴斯蒂安立刻就訓斥起來:“怎麼這時候才來?”巴斯蒂安怔怔地望着她,那眼睛好象在請求寬恕:“等了你半個小時了!” “那三個人拖了好長時間……那個律師又晚到了一些時候……”桑塔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怎麼還戴着這頂破軟帽?像個混混!别人一看就知道你們是些啥家夥!” “請原諒,桑塔。

    ”巴斯蒂安趕緊摘下軟帽藏起來,然後他彙報了他從布裡斯托爾飯店的招待那兒聽到的消息。

    當他說到兩億那個數目時,屋子裡頓時一片嘩然。

    有幾個打起了口哨,有個人激動得當的一拳打在桌子上。

    所有的人都鬧開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

    突然一個尖厲的聲音壓過其他人的嘈雜聲:“都給我把嘴閉上!”屋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了。

    “問到誰誰再講話,懂了嗎?”桑塔回身靠在椅背上說:“拿煙來。

    ”兩個小偷趕緊把香煙遞給她并且給她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