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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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嗒嗒有緻,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

    莊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裡什麼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浮雕無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

    進了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

    莊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

    你要喜歡,你就保存吧。

    莊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

    入得院來,總共三進程,每一進程皆有廳房廊舍,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裡搭一個棚子,那裡苫一間矮房,家家門口放置一個污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曲裡拐彎。

    莊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裡去,出出進進的人都隻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将的,扭過頭來看稀罕。

    到了後進程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木窗,門口吊着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

    進了屋,光線極暗,好一會兒才看清白灰搪的牆皮差不多全鼓起來。

    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後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

    莊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

    趙京五招呼在兩隻矮椅上坐了,莊之蝶才發現矮椅精美絕倫,一時歎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麼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

    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麼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

    這要住一家人是什麼味道?趙京五說:這本來就隻住我們一家,五0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

    莊之蝶說:是你們一家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麼個莊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吓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家!你知道清朝時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後西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

    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這一條街全是趙家的。

    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裡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持過義和團。

    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醜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

    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

     慈禧一方面迫于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

    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後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濕了糊口鼻而亡。

    死時五十歲。

    從那以後,趙家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隻剩下這一座院落。

    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隻有這兩個矮椅了。

    莊之蝶說:嚯,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後,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寝,現在見你倒難了!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莊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家潼關,曆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

    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歎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才讓你來這裡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麼。

    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面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擡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梁直溜。

     莊之蝶順嘴說句:這姑娘蠻俊的。

    趙京五問:說誰?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家的保姆,陝北來的。

    陝北那鬼地方,什麼都不長,就長女人!莊之蝶說:我一直想請個保姆,總沒合适的、勞務市場介紹的不放心。

    這姑娘怎麼樣?能不能讓她在他們村也給我找一個。

    趙京五說:這姑娘口齒流利,行為大方,若給你家當保姆;保準會應酬客人的。

    但院子裡人背他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

    這話我不信,多是鄰裡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氣,跟的主兒家又富裕,是嫉妒罷了。

    莊之蝶說:那就真胡說了,做姑娘的會有這種人?兩人重新坐下,趙京五就關了門,開始打開一個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給莊之蝶看,無非是些古書畫、陶瓷、青銅器,錢币、碑帖拓片、雕刻件,莊之蝶倒喜歡起那十一方硯台了。

    趙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這些硯台,它不僅是端硯,兆硯、徽硯。

     泥硯,且所産年代古久,每一硯上都刻有使硯人的名姓。

    他一方方拿起來讓莊之蝶辨石色,觀活眼,用手撫摩來感覺了,又敲了聲在耳邊聽。

    然後講此硯初主為誰,二主為誰,曆史上任過幾品官銜,所傳世的書畫又如何有名,熱羨得莊之蝶連聲驚道:你這都是怎麼收集的?趙京五說:那幾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換的,這一方花了三千元買的。

    莊之蝶說:三千元,不便宜喲!趙京五說:還不便宜?現在把這方拿出去賣,兩萬元我還不讓的。

    月前去蓮湖區博物館,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館,各區的文物都要上交,區博物館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東西未人注冊登記,想處理了為職工搞福利。

    我去見了這硯,愛得不行,要買,他們說一萬元,還了半天價,畢竟熟人好辦事,三千元就拿走了。

    莊之蝶半信半疑,又拿過硯來細細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硯重了幾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邊有金屬的細音,而硯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寫着文征明玩賞。

    莊之蝶罵道:京五,你懂這行,再有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麼事我也不管了!趙京五說: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給我透風,說是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手裡有一方好硯,他是吸大煙的,說是單等他爹出國訪問後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貨,弄了來我一定先滿足你。

    我說過要送你東西的,這兩件怎麼樣?莊之蝶看時,是兩枚古币,又翻來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個鬼頭,騙别人倒好,竟來唬我,這孝建四铢珍貴是珍貴,卻是漢五铢錢脫胎換形來的,這枚靖康元寶也是普通宋币制的!趙京五尴尬他說聲:我是試你的眼力的,還真是行家裡手!那我送你一塊真家夥,這可是稀罕物的。

    便取了一個紅絲絨小包,打開了,是兩枚銅鏡。

    趙京五比較着,要揀出一枚給了莊之蝶。

    莊之蝶認得一枚是雙鶴銜绶鴛鴦銘帶紋銅鏡,一枚是千秋天馬銜枝骛鳳銘帶紋銅鏡,心下喜之不盡,一伸手全拿了過來,說:這活該是一對兒,要送就送個雙數。

    你收集的硯台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心下自喜。

    趙京五卻一時為難了,說: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給我求一幅畫的。

    莊之蝶說:那還不容易嗎?改日我領你去他家,要什麼畫什麼,他還得拿酒肉招待的!當下拿了鏡到窗前觀看。

     這時節有人敲門,趙京五問:誰?并未回答,忙示眼色,莊之蝶立即将鏡揣入懷中,趙京五自個也關了木箱上鎖放好,上邊堆一些破舊書報問:誰呀?回答:是我。

    趙京五拉開門就叫道:是黃廠長?!你怎麼現在才來,莊老師已經在這裡等你了半天,一塊去吃飯的,我們的肚子早都餓得咕咕響了!莊之蝶看時,此人又粗又矮,一臉黑黃胖肉,卻穿一件雪白襯衣,系着領帶,手裡拎了一個大包。

    站起遂與之握手。

    黃廠長握了手久不放下,說:莊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天總算見到了!我來時說去見莊先生呀,我那老婆還笑我說夢話。

    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榮耀榮耀!莊之蝶說:噢,那我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

    黃廠長說:莊先生真會說笑話,真是人越大越平易!莊之蝶說:我算什麼大!弄文學的隻不過浪個虛名,你才是财大氣粗!黃廠長還在握着莊之蝶的手,握得汗漬漬的,說:莊先生,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咱都是鄉下窮苦人出身,過去錢把我害苦了,現在錢是多了,但錢多頂得住你的大名? 我可能比你年長,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以後有什麼手頭緊張,你給哥哥說一聲,有我的就有你的。

    咱那藥廠生意正好,101農藥市面上很緊俏,你幾時能賞臉兒去看看,我們随時恭候哩!趙京五說:事情我對莊老師說了,咱也不必繞圈子,都是忙人,莊老師從來不寫這類文章的,這回破了大例。

    你安排個時間,叼;日去廠裡先看看,然後是五千元你交給我。

    見報是沒問題的。

    話可說清,隻能是五千字!黃廠長這才松開了手,給莊之蝶鞠了一躬,不疊聲他說:多謝了,多謝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去呢?黃廠長說:今下午怎樣?莊之蝶說:那不行的,大後天下午吧!黃廠長說:行,大後天我來接你好了。

    京五,莊先生這麼看得起我,我太高興了,咱們出去吃飯吧,你說上那個飯莊?趙京五說:今日我做東,我們商量了去吃葫蘆頭的。

    黃廠長說:吃葫蘆頭太那個了吧!莊之蝶說:吃葫蘆頭方便,這兒離春生發又近的。

    黃廠長說那就依你,掏了包兒裡一瓶西風酒,三瓶咖啡,兩包蓼花麻糖,一條三五牌香煙,讓趙京五收下。

    趙京五不好意思,說:見一面分一半,莊老師你把香煙拿了吧。

    莊之蝶拒不要,說洋煙大爆抽不慣的。

    黃廠長就說了:京五你不要讓了,莊先生愛抽國産煙,改日我買三條五條紅塔山送去。

    這點小禮品再推讓,我臉上就擱不住了!趙京五收了禮品,卻仰面對莊之蝶笑,笑了笑說:肚子是饑了,可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能不留個筆墨嗎?隻寫一幅,耽擱不了些許時間的。

    莊之蝶就說:你是個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麼沒有,倒要我的字?趙京五說:名人字畫嘛,我也要保存幾張的。

    立時桌子安好,展了宣紙,莊之蝶提了筆卻沒詞兒,歪着腦袋問:寫些什麼?趙京五說: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寫上最好,日後真成了驚天動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莊之蝶略有沉吟,揮毫寫了:蝶來風有緻,人去月無聊。

    趙京五看了,說:這是什麼意思?上句有個蝶字,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個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緻、無聊能祥出,來與去我就弄不明白了!莊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筆在旁寫下一行小字:趙京五索字,遂錄古人詩句。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吾一字雖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後也必是文物,一字可賣八百元吧!如此算來,趙京五若有後代,已得我上萬元了!不寫了,不寫了,莊之蝶就此擲筆。

    趙京五一字字念完,樂得撫掌大笑:這最好,這最好,真的值上萬元的!黃廠長在一旁看得眼饞起來,說。

    莊先生也賞我一幅吧,我會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不待莊之蝶應允,就過來添墨汁,沒想用力過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裡去洗。

    莊之蝶悄聲說:他這一洗,将我的榮耀洗沒了!一兩人就吃吃笑。

    趙京五說:給他寫一幅吧,有錢的暴發戶喜歡個風雅的。

    莊之蝶說:噢,現在是隻要一當了官,什麼都是内行了。

    咱們的市長原是學土壤學的大學生,當了市長,工業會上他講工業,商業會上他講商業,文聯會上他又講文學藝術創作,你還得一字一字去記!這些暴發戶一有了錢,也是什麼都有了!趙京五說:他就是再有錢,還不是要附你的風雅嗎?莊之蝴即寫了:百鬼猙獰上帝無言;星有芒角見月暗淡。

    趙京五正要說妙,竹簾一挑,一個聲音先進來:哪個是作家莊之蝶?莊之蝶看時,門裡跳進來的是對門的小保姆。

     原來黃廠長在水池裡洗手,小保姆問幹什麼呀,弄得一手的墨?黃廠長說請作家莊之蝶寫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莊之蝶的書,在嬰兒口中塞了奶嘴兒就跑過來了,莊之蝶從沒遇到過誰這麼當面直喊,連個老師也不稱呼,但不知怎麼卻喜歡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張俏臉兒說:我是莊之蝶。

    小保姆瞧了瞧,卻說:你騙我,你哪裡會是莊之蝶?黃廠長倒吃了一驚,拿眼看趙京五。

    趙京五問:你說莊之蝶是什麼樣子?小保姆說:他起碼比你要高,這麼高的!用手比劃着。

    莊之蝶說:哎呀,這物價天天長,個頭就是不長,要當莊之蝶也當不成了!小保姆才認真起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臉就通紅,但立即說:實在對不起,冒犯你了!莊之蝶說:你在對門那家當保姆?小保姆說:是個小保姆,您該笑話我了!莊之蝶說:哪裡敢笑話,剛才我還對京五說:這姑娘一邊看孩子還一邊讀書,在保姆中不多見的!保姆說:您不賤看我,那您就該贈我一幅字了!莊之蝶說:憑你這種口氣,我敢不嗎?叫什麼名字?保姆說:柳月。

    莊之蝶愣了愣,喃喃起來:又是一個月?遂寫了一聯古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趙京五在旁說:柳月,你好福氣的,我攤的筆墨紙硯,倒讓你撿了便宜!莊老師給你寫了字,你得介紹一個你村裡的姑娘來給莊老師家當保姆。

    柳月說:莊老師是什麼人家,我們那兒的人粗腳笨手的,可沒有能人得眼的!莊之蝶說:看一個就知道一群,你一定會找一個好的。

    柳月想了想,說:那就隻有我了!趙京五怎麼也沒有想到她說出這般話來,忙給柳月使眼兒。

    莊之蝶卻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說這話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聲,嘲笑了趙京五:你還給我丢眼色的,怎麼着,我一證實他是莊老師,我就感覺我要當他家保姆了!趙京五說:這不行的,你和對門那家訂的有合同,你走了,他們知道是我介紹了去别的人家,不知該怎麼罵我了?!柳月說:我當他家童養媳?莊之蝶卻平靜了臉,說:這樣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滿,你就讓京五找我吧。

    三人吃飯來到街上,莊之蝶說柳月壓根不像是鄉裡來人,可乖呢。

    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

    初來時,穿一身粗布衣裳,見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說話。

    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開了櫃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鏡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見,說了句你像陳沖,她說是嗎?卻嗚嗚地哭。

    誰也不曉得她為什麼哭!頭一個月發了保姆費,主人說,你給你爹寄些吧,黃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沒有,全買了衣服。

    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沖,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兒性格都變了。

    莊之蝶提說柳月,是覺得這姑娘性格可愛,無意間露嘴兒一句,卻引得趙京五說了一堆,見趙京五又說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嗎?可别雇了個保姆卻請了個小姐!就不願多搭理,自個兒往前走了。

    走過一條小巷,看見近旁誰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樹,一片泛黃的葉于被風忽地吹來,不偏不倚貼在他的右眼窩上,便突然說:京五,從這條巷拐過去是不是清虛庵?京五說:是的。

    莊之蝶說:我新識了一個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塊去吃葫蘆頭熱鬧!趙京五說:你是說尼姑慧明吧?莊之蝶說:人家是佛門人,去吃豬大腸?幹趙京五說: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來我也認識認識。

    莊之蝶說:我速去速來。

    發動了木蘭,嗖地一聲騎着去了。

     車一在門前響,低矮的院牆上就冒出一個油光水亮的頭來,喊:莊老師!莊之蝶看時,正是唐宛兒,吟吟對他笑哩。

    牆頭上罩滿了爬壁藤,莊之蝶尋思這女人怎麼這樣巧地就發現了他,油頭粉臉卻在一片綠中不見了,遂聽牆内一連三聲:你稍等一下,我來開院門!原來婦人正上廁所,蹲在那裡看牆根被水浸蝕斑駁的痕迹,看出裡邊許許多多人的形狀來,不知怎麼就想起莊之蝶,兀自将臉也羞紅了。

    偏這時聽見摩托車聲,慌亂中站起來一看,恰恰就是莊之蝶,急拉起了溜脫在腳脖處的米黃色褲裙,顫和和跑出來。

     莊之蝶從門縫往裡瞧,婦人一邊跑一邊系褲帶,卻并沒有跑來開院門,倒進堂屋,正看着了豐滿的微微後翹的臀部的扭動,心裡就地嗖一陣麻酥。

     唐宛兒在屋裡當鏡又整了整頭發,用一塊海綿蘸了胭脂敷在顴骨處,塗了唇膏,跑出來把門打開,便長久地倚地門扇上給客人慈眉善眼了。

    莊之蝶看着那一對眼睛,看出了裡邊有小小的人兒,明白那小人兒是自己,立即說: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婦人說:他說今日要去印刷廠,一早就走了的。

    莊老師你進來呀,這麼大日頭的也不戴了帽子!莊之蝶一時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對于自己是一種失望還是一種希望,便提了兜兒走進來。

    落了座,婦人沏茶取煙,把風扇打開了,說:莊老師,我們怎麼感激你哩,你這麼大名氣的人,别人要見也見不上的,我們倒受你太多的恩惠。

    莊之蝶說:受我什麼恩惠?婦人說:你送來那麼多餐具,甭說我們現在用不完,就是将來正式成家過日子,用也用不完的。

    莊之蝶這才記起讓雜貨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幾個錢。

    隻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費。

    婦人把凳子搬在莊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絞了腿,說:一篇小文章就買到那麼多東西?周敏說,發稿酬算字數,标點符号也算字的。

    那你寫一本書,光标點符号就要值多少錢的!莊之蝶噗地笑了:如果隻有标點符号,就沒有人付稿費了:婦人也就身子抖動,笑得放出聲來,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墜下的圓領衫兒,因為在笑時圓領衫兒擁過來,已經露出很大很白一塊胸口了。

    偏這一提,倒使莊之蝶心裡咯噔一下,以後眼光一到那裡就滑過去了。

    婦人說:莊老師,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寫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嗎?莊之蝶說:這怎麼說呢?好多是我推想的。

    婦人說:你怎麼能想到那麼細?我對周敏說了,莊老師是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有這樣一個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

    莊之蝶說:她說她下一輩如果還轉世,再也不給作家當老婆!婦人似乎甚是吃驚,悶了一時,低了眉眼說: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裡嘗過給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處!竟噗嗒掉下一顆淚來。

    莊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

    莊之蝶沒有見過她的那個丈夫的、但莊之蝶現在能想象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

    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這長相,也不是薄命人。

    過去的事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嗎?婦人說:這算什麼日子?西京雖好,可哪裡是我長居的地方?莊老師你還會看相,就再給我看看。

    婦人将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莊之蝶的膝蓋上了,莊之蝶握過手來,心裡是異樣的感覺,胡亂說過一氣,就講相書上關于女人貴賤的特征,如何額平圓者貴凹凸者賤,鼻聳直者貴陷者賤,發光潤者貴枯澀者賤,腳跗高者貴扁薄者賤。

    婦人聽了,一一對照,洋洋自得起來。

    隻是不明白腳怎麼個算是附高,莊之蝶動手去按她的腳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卻停住,空裡指了一下,婦人卻脫了鞋,将腳竟能扳上來,幾乎要挨着那臉了。

    莊之蝶驚訝她腿功這麼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嚨,附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一節筍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後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

    莊之蝶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看着婦人重新穿好襪子和鞋,問:你穿多大的鞋?婦人說:三十五号碼的。

    我這麼大的個,腳太小,有些失比例了。

    莊之蝶一個閃笑,站起來說:這就活該是你的鞋了!從兜裡取了那雙皮鞋給婦人。

    婦人說:這麼漂亮的!多少錢?莊之蝶說:你要付錢嗎?算了,送了你了!婦人看着莊之蝶,莊之蝶說:穿上吧!婦人卻沒有再說謝話,穿了新鞋,一雙舊鞋嗖地一聲丢在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