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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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說去阮知非那兒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

    回來見唐宛兒還倚在門口,叫了一聲,婦人竟沒有反應,說聲你發什麼呆兒?看那臉上燙傷已明泡消癟,結着一個小癡。

    唐宛兒回過神來,忙噘了嘴說:今日我沒丢人吧?周敏說:沒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漂亮!說着親婦人一口。

    婦人讓他親着,沒有動,卻說:他們都挺高興的,什麼都好,遺憾的是莊老師的夫人沒有來。

    周敏說:聽盂老師說,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

    婦人說:夏姐兒說他夫人一表人材。

    周敏說:都這麼說的。

    莊之蝶會娶一個醜老婆嗎?唐宛兒長歎着一口氣,回坐在床上呆着個臉兒。

     這天晚上,莊之蝶并沒有回文聯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裡的領導審看了新排的一台節目,幫着改寫了所有節目的串台詞兒,一幫演員就鬧着和他玩兒牌取樂。

    一直到了深夜,莊主蝶要回家,阮知非卻又強扯了去他家喝酒。

    阮知非是新裝飾了房間,也有心要給莊之蝶顯派兒;莊之蝶偏是不作理會,隻悶着頭兒貪酒,心想以前還以為阮知非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辦一個樂團有那麼多俊妞兒圍着,卻原來這幫演員一個個如青皮柿子并未發開,顔色上倒差唐宛兒也遠了。

    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諸多細節,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

    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這晚并沒在家。

    這對夫婦是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平日誰也不幹涉誰的私事,隻規定禮拜六的晚上必須在一起的。

    所以也就脫了上衣,一邊喝一邊海空天闊地窮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擠在阮知非單獨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

    翌日醒來,已是日照窗台,倒驚吧阮知非的屋子确實裝飾得豪華,阮知非也便得風揚了碌碡,說他用的壁紙是法國進口的,門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産,單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膠闆,買了三十七張還不甚寬裕的。

    又領了莊之蝶去看了洗澡問的浴盆,再看廚房的液化氣竈具,又看了兩間小屋的高低組合櫃,隻有靠大廳那間門反鎖着,阮知非說:這是你嫂夫人的房間,她那兒挂的是正經日本貨吊燈,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鑰匙擰開鎖,莊之蝶吃了一驚,那一張碩大的席夢思軟床上,并枕睡着了兩個人:一個是阮夫人,一個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着涎水,不認得的。

    莊之蝶腦子登時嗡地一聲,迷惑如夢,卻聽見阮知非還在介紹:這是我老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咱睡熟了竟沒聽見門響?莊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麼,不說話又覺得不圓場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話說好,越是說岔了嘴,竟說道:那個呢?阮知非說:那個是我吧。

    說完拉閉了屋門,牽莊之蝶又回到他的卧室,竟嘩啦打開一個壁櫃門,裡邊是五層格架,一盡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

    我喜歡鞋子,他說:這每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

    莊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說:你擦擦眼角。

    ;恍懈間想,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麼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作另一種的檔案嗎?阮知非卻取了一雙給莊之蝶,說:這一雙是前日西大街商場朱經理送我的,它沒編号,沒故事的,我轉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

    莊之蝶帶了皮鞋;匆匆離開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經騎過廣濟街十字口了,方記得身上有一張稿費通知單,掉頭又返回鐘樓郵局領齲錢并不多,二百餘元。

    出來見街上行人驟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時間,手裡提了鞋盒兒晃晃蕩蕩去停車處,倒覺得自己怎麼就接受了這雙皮鞋,幹了件沒趣的事兒,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動,遂到電話亭裡撥通了景雪蔭家的電話。

    電話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知道這是景雪蔭的丈夫,咯噔放了電話。

    又給景雪蔭的單位撥,一詢,才知景雪蔭去父母那兒探親去了,人還沒有回來,便拍了拍鞋盒兒,怏怏地走出電話亭,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的報欄下看報。

    一個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來,悄聲說:要眼鏡嗎?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處挂了一副圓形硬腿鏡。

    說:不瞞你說,這是小弟偷來的,真正的石頭鏡,商店裡明碼兒标價八百元的,小弟要錢花,急于出手,你給三百元,拾個便宜吧。

    莊之蝶擡頭看看天上,太陽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掏出來了,不是錢是一張名片,說:小弟,不瞞你說,哥哥也是幹這生意的。

    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

    那人接過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個敬禮,說:原來是莊老師,實在榮幸!我聽過你一次報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認不出你來了!莊之蝶說:你也喜歡寫作?那人說:從小就夢想當作家,市報上去年還發過我一首小詩的。

    莊之蝶說: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顆隕石,砸死十個人,有七個就是文學愛好者了!那人羞慚走開。

    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他,莊之蝶覺得好笑好氣,就鑽進一家雜貨店去,将那二百元稿費看得很賤了,買了一套景德鎮的瓷盤瓷碟,一個炒勺,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有一套茶具,當下寫了唐宛兒家的地址,囑店家妥善送運,自個卻騎了木蘭徑直往雙仁府街的嶽母家來。

     五十五年前,城北遠郊的渭河岸上有過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神出鬼沒。

    那時楊虎城才結束了關中道上的刀客行徑,拉竿子在西京城裡作了糾糾武枭,就請他當幕僚。

    這奇人隻有一顆野心,不願在城中居住,依然在鄉裡築三間茅屋,置一畝薄田,過懶散自在日子。

    但凡楊司令有了什麼重大事情,方肯進城一次。

    不久,河南軍閥劉鎮華圍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計謀,從外打地道。

    城裡的人都知道了敵方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将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裡埋下土甕,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

    奇人來了,長袍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門的一塊石頭上吸水煙,吸了十二哨子,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湖吧。

    楊虎城半信半疑,但還是引全城的水積蓄在那兒。

    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從城外溢出,劉鎮華隻好潰退了,楊虎城感念此人,賞了雙仁府街一條巷讓他居住,此人卻還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兒子住下。

    因為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兒子便開設了雙仁府水局,每日車拉驢馱,專供甜水了。

    這一段曆史,莊之蝶最樂意排說,惹動得家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看罷了,.還要走到雙仁府街巷上,指點當年牛家獨居這條巷子的情景。

    牛月清就訓斥過莊之蝶:你這麼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後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于現在隻守住那幾間平房的!莊之蝶總要涎了臉說:我哪裡是嘲笑了?牛家就是敗落,不也是還有我這上門的女婿?!牛月清這時候就喊娘,娘,娘,你聽見了嗎?你女婿這口氣是說他是名人,給牛家争了臉面了!你說說,他現在的名分兒有沒有我爹我爺爺那時的名分兒大?雙仁府的小院裡還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願到文聯大院的樓上,苦得莊之蝶和牛月清兩邊扯動。

    莊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曆史,要立于已經封蓋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視井台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象當年街巷裡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

     日在當頂,熱氣正毒,莊之蝶騎着木蘭一拐進巷道,轟地一股燥氣上身,汗水立時把眼睛都迷了。

    偏一隻遊狗,當道卧着,吐着一條長舌喘氣。

    莊之蝶躲閃不及,木蘭就往牆邊靠,車沒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卻蹭去了一塊皮。

    進了小院門口,趙京五正在屋裡同牛月清說話,聽見摩托車響就跑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幫着先把車後的城牆磚抱了進屋。

    牛月清尖聲叫道:快别把這破爛玩意兒往家搬!莊之蝶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漢磚哩:牛月清說:你在文聯那邊屋裡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要在這邊擺!一塊城牆磚說是漢朝的,屋裡的蒼蠅也該是唐代的了!莊之蝶看着趙京五,一臉難堪,卻說道:這句話有藝術性;你那藝術細胞隻有在發火時最活躍。

    讓趙京五把磚又放到木蘭後座上縛好,招呼進屋坐了。

    這是幾間入深挺大的舊屋,柱子和兩邊隔牆的闆面都是上好的紅松木料。

    雖浮雕的人蟲花鳥駁脫了許多,畢竟能看出當年的繁華。

    左邊的隔牆後間,八十歲的老太太睡在那裡,聽見莊之蝶的聲就喊叫着讓過去。

    老太大五十歲上殁了丈夫,六十三歲上神志就糊塗起來。

    前年睡倒了半個月,隻說要過去了,但又活了過來,從此盡說活活死死的人話鬼語,做瘋瘋癫癫的怪異行為。

    年前冬月,突然逼了莊之蝶要給她買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兒的柏木。

    莊之蝶說你這麼硬朗的身子還要活二十年的,現在買了棺材幹啥,況且城裡人不準土葬的。

    老太太卻說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還有個我哩。

    不吃不喝,進行要挾。

    莊之蝶沒法,隻好托人去終南山裡購得一副。

    老太太卻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裡去睡,牛月清和娘鬧,認為這樣讓外人看了多難看,以為兒女虐待老人,莊之蝶便對牛月清說,娘多半患了自戀症,她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奇怪的是她以棺材為床後,每每出門,臉上就要戴一個紙做的面具,氣得牛月清不讓她多出門上街。

    莊之蝶卻喜歡逗她,說她有特異功能;如果自己能這樣,不用學外國的魔幻主義小說,照直感寫出來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說的。

    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過去。

    那房間裡窗子緊關,窗簾嚴閉,莊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來。

    老太大說:這熱什麼呢!我年輕的時候天才叫熱的,六月六就炸了紅日頭,家家挂了絲綢被褥曬。

    老年人的壽衣也曬,你爺爺卻夾了傘從村巷裡走,一句話不說的,村裡人趕緊收拾衣服,緊收拾慢收拾,雨就嘩嘩啦啦下來了!現今天不熱了,你覺得熱是心熱,你蘸口唾沫塗在xx頭上就不熱的。

    莊之蝶笑着沒有說話,老太太手指頭蘸了唾沫塗在他的xx頭上,也頓覺兩股涼氣直鑽心中,打了一個激靈兒。

    老太太說:之蝶,剛才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給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馍馍。

    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

    屋裡一張案桌上放着嶽父遺像,香爐裡香灰滿溢。

    莊之蝶點了香,擡頭見牆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拐杖去挑。

    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呆的地方!莊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着他就來了。

    你死鬼剛才在哪裡着,這般快就來了?莊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麼也看不見,香燃着,煙長如絲,直直沖上屋頂。

    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罵道:家裡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家專門看過的,人家再來看拿什麼看的?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

     莊之蝶隻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麼,牛月清在外屋喊:你淨跟娘在那裡說什麼鬼活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莊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别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

    就問趙京五有什麼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我家那兒看看。

     我家是舊式四合院,市長決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

    莊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

    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随便從床下取個什麼,也比得你那塊城牆磚。

     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

    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

    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麼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

    莊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馍,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

    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發,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逸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

    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什麼補什麼,該去吃的。

    牛月清說:吃什麼補什麼,那京五就吃不得了!莊之蝶說:京五怎麼啦?牛月清說:京五剛才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于,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

    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鬧,才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麼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慶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什麼補什麼,那就吃女人!趙京五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莊之蝶就要走。

    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

    莊之蝶問:又什麼事啦?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虱,哪兒有虱,人老了皮膚發癢。

    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隻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麼個退法?莊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

    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

    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

    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當然盡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癢癢,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裡,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

    如果人家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産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麼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面語言還是用粗話?莊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面罵語?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莊之蝶說:你說粗話說順了,書面語言說着說着就滑了,操你娘應該說操你母親的,這就文明了!氣得牛月清說:京五你瞧瞧,你莊老師就是這号男人,從來不為我遮風擋雨!趙京五說:莊老師在外邊可是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說: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

    硬是外邊的人寵慣壞了他,那些年輕人哪裡知道莊老師有腳氣,有齲齒,睡覺咬牙,吃飯放屁,上廁所一蹲不看完一張報紙不出來!趙京五隻是笑,說:我給你出主意,如果變了臉還不頂用,你就尋他們領導,領導不見,就給市長撥專線電話。

    牛月清說:就這麼着,我立馬就去,你們等着我回來再走!老太太聽見牛月清要出門,卻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妝走。

    牛月清不喜歡在臉上搽這樣塗那樣,就不理娘,兀自走了。

    老太太在卧屋裡嘟嚷不休:讓戴面具不戴,連妝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麼能讓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莊之蝶說:我在外邊前呼後擁的,回到家裡就這麼過日子!趙京五說:嫂子這不錯了,她文化淺些,可賢惠卻比誰都強。

    莊之蝶說:她是脾氣壞起來,石頭都頭疼。

    對你好了,就像拿個燒餅,你已經吃飽了,還得硬往你嘴裡塞。

    就讓趙京五在這兒坐着,他先騎車把城牆磚送到文聯那邊的房裡去。

     剛返回來,一杯茶還未喝淨,牛月清就進了門,提了一包剛出籠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臉紅光光的,說,你們猜猜,結果怎麼樣?趙京五說:這麼快回來,人家還是不退?牛月清說:退了!趙京五說:嫂子行,出門在外到底要強硬呢!牛月清說:哪裡就強硬了?我一去站在櫃台,人家售貨員問買什麼,我支支吾吾說不清,人家就笑了,問是退貨吧?我立即說退的。

    人家接過去就付了款,完了!趙京五吃了一驚:完了?牛月清說:可不就完了!這麼的容易,我倒沒意思起來了。

    三個人都不言語起來。

    莊之蝶說:咱們常常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但也常常把簡單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這陣給我上課了!老太太吃包子,還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裡舀甕裡的醋。

    甕很大,揭了布馕蓋兒,滿屋中都是味。

    趙京五說:什麼香,這麼濃的?牛月清說:娘,你攪醋甕了?釀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淨棍兒攪的。

    老太太說:不用攪了,熟了。

    趙京五說:你們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隻吃白醋,我釀了一大甕的。

    味兒真是純的,給:你盛一塑料桶吧!趙京五說:我沒莊老師挑剔,什麼都吃的。

    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來嘗嘗。

    牛月清說:那你尋着地方了,我們家有泡菜、鹹菜、糖蒜、辣子,隻要你喜歡吃!當下便尋了塑料袋兒,竟各類給裝了,讓趙京五走時帶上。

    莊之蝶說了幾句他們家有鄉下人口味的話,突然記起鞋子的事,就從提兜取出來給牛月清。

    牛月清說:給我買的?莊之蝶沒有說是阮知非送的,她惡心阮知非,罵是流氓。

    就說是昨日在孟雲房家,夏捷送的。

    牛月清見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鞋,叫道:天神,這麼高的跟兒,這哪裡是鞋,是刑具嘛!莊之蝶說:我最讨厭你這麼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麼也不幹了,你能伺候我嗎?穿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

    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歎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

    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隻能穿北京産的,上海産的穿不成。

    莊之蝶隻好将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

    就和趙京五出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挂在摩托車上。

    一出街口,趙京五見莊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裡鋪有一農民企業家,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莊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麼寫都可以,隻要能見報紙。

    莊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麼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趙京五說:我怎麼敢? 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家的族裡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托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

    我也想,為什麼不寫呢?這号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将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莊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

    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

    莊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

    莊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

    趙京五說:人家說好今日也來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

    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家。

    一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罵了:哪裡沒個地方、在門口熏獾呢?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

    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号。

    門樓确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隻是門框上的一塊擋闆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棋鱗;旁邊的磚牆上嵌着鐵環,下邊卧一長條紫色長石。

    趙京五見莊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家騎馬上街,鞍鞯上鈴丁冬,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