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有時候,人們見着一位堪稱漂亮的女郎,她心滿意足地挽着一個其貌不揚的,以我們的看法來評論,是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而我們又知道他是富有的老闆,或曰“大款”,于是我們的頭腦裡,對這一種現象便往往會心生出格外酸溜溜的意見來了。

    我們會想,那肯定是金錢娶了美貌;美貌嫁給了财富,一種司空見慣的交易性質的男女關系。

    也許,還是擺不到台面上的男女關系呢!通常,我們的判斷并沒錯。

    按一般規律而言,大抵是那樣的。

    但也并非一概如此。

    須知,以女人的眼來看男人和以男人的眼來看女人,所看到的優缺點那是大相徑庭,不能同日而語的。

    隻有少女才會為帥哥癡狂得不行。

    少女一旦是女人了,她往往就不以貌取人了。

    因為她的眼已經能夠看到某一個男人的側面以及他的背面了。

    世人慣說少女是單純的,這句話包含着少女還隻能從正面看人的意思。

    而男人的優點和缺點卻并不全都像标簽一樣貼在正面。

    少女一經是女人,她就從某個男人身上看到了以前她看不到以及别人也不太看得到的“東西”。

    一經有其獨見,即生浪漫心得。

    哪怕僅隻一兩點是也符合自己做人好惡的,或者似乎符合,亦驚喜之。

    仿佛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還生成就感。

    且企圖打上專利的印章,秘而不宣。

    于是認為世人世俗,眼蒙白翳,偏見太多,無視真相。

    又于是以那一兩點為塊根,細心培育,漸長成更加浪漫的情愫的佳木。

    别人替她們惋惜着,她們自己則得意着,飄飄然陶陶然,不以為然。

    思忖别人的惋惜是僞相,實際上是嫉妒。

    是“吃不着葡萄便說葡萄是酸的”。

    她們那麼認為,又是特别真誠的。

    即真誠,也就實在難說,究竟是别人們大錯特錯,還是她們執迷不悟;究竟是别人們旁觀者清,還是唯有她們自己當事者自明。

    這乃是某些女人之人性的一個微觀特征。

    是的,很微觀。

    尤其是某些漂亮的女人;又尤其是某些既不但漂亮,還無怨無悔地系情于其貌不揚的男人的——女人的一個人性的秘密。

    想像她們的抉擇完完全全地因為他們是“大款”,是“财神爺”,真的是很低估了她們的情商的事情,也是特冤枉了他們的事情。

    比如我們這裡所講述的這一對男女,便是例子。

     綠池、清波、玉體冰肌,與瓷磚是不是紅色的也沒什麼區别。

    每次同浴,每次都使他心蕩神迷,如醉如癡。

    這一次,他雖然疲倦,但事事順心,剪彩儀式大功告成;精神上如釋重負,徹底輕松了。

    他的心情難得地高興着,看眼前美人,也就越看越美,越欣賞越欣賞不夠。

     他笑問:“怎麼還改不了算小賬的毛病?” 她說:“你沒聽說過這麼一句話麼?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會窮。

    ” 他笑出了聲,教誨道:“純粹小老百姓的日子經,而且自相矛盾。

    小老百姓的小日子,那是吃也舍不得吃,穿也舍不得穿,再怎麼精打細算,還不是得節省在吃穿方面?商界的事情可不是這樣的。

    對于一位有尊嚴要尊嚴的商人,他可以破産,可以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結果跳樓。

    但是他在跳樓之前那也一定要把他口袋裡的最後一分錢花出去,為了把他最後做的那一件事做得風光一點兒。

    哪怕為此他又向最後一個相信他的人借了一筆債,死後毫無财産償還,必遭咒罵,那也顧不了許多了。

    商人要有商人的氣概,正如戰士要有戰士的精神……” 她大睜雙眼,隔水定睛望他,認真地聽着他慢條斯理深思熟慮地說出的每一句話。

    她那雙好看的天賜的蛾眉,稍微地皺着。

    她一邊的嘴角,被兩顆小白牙的牙尖輕咬着,稍微的向内卷着。

    她那麼一種模樣使他看出,對于他的一番話,她實在難以全盤接受,但是卻還沒有想好應該怎麼樣反駁他。

    也許,還考慮到了他此刻的疲倦,心存體恤,不忍反駁。

     在他們之間,這樣的時候是不少的。

     他一次次颠覆她這一個是他秘書的,年齡幾乎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的小女子頭腦裡關于商場之事的思想,每如飓風。

    看着不像狂風台風那麼來勢洶洶,但一旦被他的大道理掃着了一下邊,她自己的思想往往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再也不能拼湊起來再也不能恢複原狀了。

    以她頭腦裡那些對于商場之事的思想,與他那些來自于複雜多變的實踐之中而又能憑借着處變不驚的大道理相碰撞,有如自以為有本領的小青蛇遭遇到了拔山移海易如反掌的巨靈神,不在一個層面上。

    幾回合碰撞下來,甘拜下風的每次必然是她。

    所以她輕易也不敢反駁他了。

    所以在她心目之中,他越來越像是她的一位老師了。

    不,豈止是老師,簡直還是處處點化她茅塞頓開,躍出迷津的導師啊! “對我的話又犯疑惑了?” 她默默點頭。

     他用一隻手從上到下撫去圓臉上蒸出的汗,仍以那種誨人不倦的口吻說:“在商場上,大商人随時都會面臨最後一搏這一抉擇。

    小商人一般不會面臨這樣的考驗。

    所以小商人在氣概上永遠經曆不到大的鍛煉。

    氣概也就永遠小。

    所以幾乎永遠都隻能一輩子是小商人。

    大商人則不一樣。

    經曆的大抉擇大考驗多了,氣概也就大了。

    氣概大了,面臨最後一搏,勇氣也就自然大。

    古人不是說過這麼一句話麼?——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猛虎嘯于後而不心驚。

    大商人需要具有的,就是這麼一種大氣概,大勇氣。

    比如美人兒,你就是一位大商人,你面臨着一件決定你在商場命運的事做與不做。

    做了,那可能使你的事業沖天而起,但要冒巨大的風險;不做呢,就此平庸下去。

    平庸着但平安着。

    那不是意味着是最後的抉擇最後的機會了麼?那件事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得好,也就是做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排排場場的了。

    而你隻有一百五十元了,全是借的,别人的錢。

    這時候你該怎麼辦呢?你如果一味精打細算,心想五十元能不能做呢?精打細算嘛,有時候湊湊合合的也是能做的。

    你那麼樣做了。

    你的考慮是——萬一失敗了,還保留有一百元,還有點錢還給那借錢給你的人。

    你覺得你在作最後一搏時,竟能替别人有所考慮,你多麼好啊,多麼道德啊!但你錯了美人兒,大錯特錯了。

    明明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好的事,你隻用五十元去做,能反而比用一百元做得還好麼?當然不能。

    所以别人是能感覺得到的。

    别人一旦感覺到你在資金方面快山窮水盡了,那麼你玩完了。

    哪還會有多少人來給你捧場呢?即使來了,那也是虛情假意,看着你在做得摳摳唆唆的事情中狼狽百出,窮于應付,他們心裡就暗暗的瞧不起你了,還專等你一敗塗地那一天幸災樂禍地看你的笑話。

    這種情況下,本願意幫你的人,包括那個已經借給你錢的人,才不會再幫助你了呢!他開始擔心他借給你那一筆錢了呀。

    所以,你的最後一搏,根本沒有什麼成功的可能性了。

    更别說一飛沖天了!……” “那,究竟該怎麼做呢?” 她在水面下擺動的雙臂,不再擺動了。

    手兒交叉地放在自己左右肩上了,一副虛心求教的虔誠模樣。

     這使他情緒亢奮起來,不疲倦了似的。

    這時候她想不讓他再說了都不行了。

    她知道這一點的,隻有乖坐在他對面洗耳恭聽的份兒。

     能有機會向美人兒滔滔不絕地販賣自己的思想,是普遍的男人們特别提精神來勁兒的事。

    有快感。

    跟和她們做愛差不多的一種快感。

    何況,他是和美人兒同浴着呢。

    他征服她,靠兩手。

    一靠床上表現;二靠嘴上功夫。

    沒有人像她一樣經常地領略他的思想風采。

    在她面前,他嘴上的功夫那也相當了得。

    “談峽山垂座,說湖水在襟”——經商言商,他若對她言起商來,滿頭腦思想的火花仿佛穿顱而射似的。

     “還沒明白?那讓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如果你最後的一搏要用一百元才能搏得勝算,而你還剩一百五十元,那麼,一股腦兒全押上去做。

    既然是最後一搏,那就要博得尤其有膽量,有氣概。

    如果這時候有人還肯借給你錢,那麼借!借了再押上去!根本用不着替對方的得失考慮。

    小不仁而圖大義,這才是大商人的仁義觀嘛。

    那麼,你用一百五十元二百元去做的事,當然比用一百元就足夠的事做得更出色。

    于是人們都會這麼想,這家夥出手太沖了!這家夥實力肯定還很雄厚。

    我的美人兒,你怎麼還沒看透呢,這壓根兒就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嘛!嫌貧愛富,這首先就是大大的不仁不義。

    他們捧你的場,那還不是為的巴結你?包括借給你錢的人……現而今哪有一大筆一大筆白借錢給别人的人呢?肯借錢給你的人那都是向你放高利貸的人啊!銀行貸給你大筆的款那圖的也是大筆的利息啊!商場上哪兒有誰對得起誰,誰又對不起誰的事兒呢?都隻不過是交易罷了。

    赤裸裸的交易或者含情脈脈的交易罷了……” 她正含情脈脈地望着他,臉一下子紅了。

    本就被溫泉泡得紅撲撲的了,再羞得一紅,紅得快像櫻桃了。

    她掩飾地雙手撩水洗了洗臉,移身别處,不坐在他對面了。

     他又笑出了聲,扭頭看着她,快樂地說:“你害羞個什麼勁兒啊!想到哪兒去了呀?” “去你的!” 她就朝他揚水。

     他憋口氣,潛入水中,三下兩下,在她面前冒出了頭。

    接着,他将她輕輕摟抱在懷裡了,情不自禁地吻她。

     她也将舌尖伸在他口中,很受用。

    于是軟在水中,軟在他懷裡。

     二人一番神魂颠倒的肌膚相親之後,他仍摟抱着她,卻仍大叫:“啊!好幸福!好、幸、福!……” 她吃吃地笑。

     “幹什麼呀你?讓人聽到了多不好!” 他也笑道:“我還想讓天下人都看到呢!讓他們嫉妒死我這個醜男人!……” “又亂說了!你想想那些醜星,一個個歪瓜劣棗似的,那都是些醜成什麼樣兒的男人了?還不是一個個都活得神氣活現的?和他們比,你又有什麼可自卑的呢?……” 本是開解他的話,他卻一下子垂頭喪氣了,歎道:“我要是隻醜,而命裡沒你,我也就不自卑了!” 她那顆間接泡在水裡邊的小女子心,又像海星被深刺了一下似的縮緊了。

     是的,據她所知,與自己裸裸相摟的這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以前那也是像那些醜星似的,常常神氣活現的。

    仿佛天下男人,原本沒有什麼美醜之分,都是一個模子裡做出來的。

    确實,确實,隻因她介入到他的“命裡”了,他每每變得憂郁了。

    而且非因錢财方面的事,乃因她的美貌…… 他愛她愛得令她心疼他。

     她反而把他也摟緊了,主動深吻了他良久,之後掙出身子,岔開話題說:“你一湊過來,你的大道理也沒說完,我正聽得入神呢?” 他問:“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自己想!” 她在他肩上輕輕打了一下。

     他就果然眯起雙眼認真想。

     趁那時刻,她轉到了他背後,按摩他雙肩。

     他還真想起來了。

     他接着說:“現而今這個時代,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那麼一位商界人士,我指的是大商人們,那就永遠不能讓别人覺得自己實力上快不行了。

    一旦給别人那麼一種印象,就可能真的不行了。

    别人不與你合作了;官員不給方便了;銀行不向你貸款了。

    你不一盤死棋了麼?反過來呢,明明用一百元就能做成的事,你用一百五十元甚至二百元去做它,你能做得不比别人好麼?合作者覺得你很有實力,還會攆着與你合作;給過你方便的官員們,覺得你也為他們長臉了,以後還會繼續關照于你;銀行呢,看官員們都信任你,支持你,見了你挺敬重似的,它的大門也會為你敞開着。

    銀行是幹什麼的呢?就是時刻準備着一大筆一大筆地借給某人錢的地方嘛。

    銀行不往外貸款,銀行不早垮了麼?這樣一來呢,人人都愛你,你的一盤棋,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也死不了的。

    你的一概事兒,那不就全都有了可持續性了麼?等你的最後一搏見成果了,該與合夥人利益分享的時候,别斤斤計較;該報答那些給過你方便的人的時候,一出手大方點兒,讓他們多嘗到點兒甜頭,對你的印象深刻點兒;銀行方面呢,本金啊,利息啊,主動還着點兒。

    隻要按時還着利息,給他們一種能替你說得過去的理由,延緩本金,那還不是事在人為嗎?至于你要一心情願地報答哪一位無私地幫過你的人,用錢報答他就是了呀!在你困難的時候借給過你一百萬?值得感恩一下啊,還他一百三十萬,他不在人前誇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才怪了呢!而如果你有一天拿着二三十萬小錢去找他,可憐兮兮地對他說我垮了,沒咒念了,借你的錢還不上了。

    在最需要花錢的時候,我想到了無論如何我也得對得起你,省下了這二三十萬沒忍心花,現在剩多少來還你多少。

    你看我是多麼好的一個人是吧?借你的錢雖然還不上了,但你總歸得承認我是一個人品很好的人吧?……” 他說得嚴嚴肅肅的。

     她被他的話逗得吃吃地笑。

    似乎他“你”、“你”地說着的,千真萬确正是她似的。

    似乎經他一說解,一分析,用他的“大道理”那一面鏡子一照,于是照出了自己的想法的可笑性似的。

     她笑得是那麼的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地笑時可愛得會使男人變傻。

     幸而斯時他背對着她。

    否則,他一變傻,他的自信“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理,那就再沒法說下去了。

     她又使他的頭靠在自己心窩那兒,繼續按摩他的太陽穴。

    他胖而肉實的左臉和右臉,偎着她豐滿的雙乳,格外舒服。

    于是他閉上了眼睛,頭腦中那套大道理的邏輯,在貼溫香親軟玉的美妙情況下,邏輯更加清晰。

     “寶貝兒,你倒說說看,就你所知,中國也罷,外國也罷,國營的也罷,私營的也罷,尤其私營的,有幾家上了規模的公司、企業,那是由自己主動宣布破産的?都不願破産呀,都不甘心破産呀。

    破産,那多痛苦的事呀!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