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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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像是主動宣布的,其實都是不那樣不行了嘛!更多的情況還不是,暴露出即将破産的破綻了,遮掩不住了,被心明眼亮的人指出來了?寶貝兒,現而今,在中國,你知道有多少人其實已經是在做着不管不顧,在使用最後一招花最後一筆錢的最後一搏?……” “不知道。

    多少?” “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想,那肯定為數不少。

    明明在做着最後一搏了,明明已快山窮水盡了,明明已在苟延殘喘了,都還在努力做得排場,做得一片風光,做得雄心勃勃前途似錦前途無量似的。

    寶貝兒,這就是古今中外商界的真實另面,你看老美和伊拉克打仗,薩達姆那國内有什麼像樣的正規軍呀?多不經打呀?可是他當時的那一種氣焰,他的新聞部長的那一種鎮定自若,不是挺唬人的麼?從戰略上講,薩達姆沒犯錯誤,那是逼到頭上的最後一搏了呀!不那麼唬唬老美,唬唬全世界,還能怎麼樣呢?老美倒沒被他唬住,但是全世界被他唬住的人不少哇!還都以為他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接連失去,是佯退,是成心誘敵深入,是另有高招,是為了麻痹大敵,從而四面包剿趁其不備,一舉殲滅……這是戰略上不靈的一個例子。

    但古今中外,戰略上很靈驗的例子更多呀!‘空城計’,就很經典呀。

    司馬懿要是大公仆,要是銀行大老闆,諸葛亮說要做什麼項目,司馬懿能不支持?說要貸一筆款,司馬懿會對他的還貸能力起疑心嗎?不會的吧?面對諸葛亮的‘空城計’,他不都以為城中必有千軍萬馬一退再退了嗎?所以,諸葛亮要是經商,那一定也是大手筆。

    玩空手道,空手套白狼,那肯定誰也玩不過他。

    肯定會把銀行玩死,而他自己那一盤棋總也不死……” “咱們……也是在進行最後一搏麼?……” 她的水淋淋的指尖,停止了按摩。

     她的語調很不安。

     “是呀,怎麼不是呢?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呀?” 他的聲音也變小了。

    而且,一大番一大番地說了那麼多話,他已口幹舌燥了,嗓子都快啞了。

     他居然一低頭,牛飲似的喝了一口池中水。

     “哎你!……” 她在他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像打一個其實舍不得打的孩子。

    他用那口水在口中漱了幾漱,吐到池外去了,複将頭靠在她心窩那兒。

     她又遲遲豫豫地問:“那……咱們也是在唱空城計嗎?” “當然啰,三個多億的投資呢,要不咱們哪兒來的錢呢?” 他像剛才那麼感到舒服,又微微閉上了雙眼。

     他說得洋洋自得。

    自得又自負。

     “可是……這一點你沒對我說過……” 在“可是”之後,停頓數秒,她才将話說完。

    那語調,聽起來似乎說完了,又仿佛并沒說完;還有話,被驅趕回心裡去了,就不再冒然而出了。

     她的聲音細小得近乎耳語。

    然而,他還是聽出了幾分憂慮的成分。

    或者,竟是不滿的意思。

    好像,因為他的頭正偎靠在她心窩那兒,所以他連她心裡想而并沒說出口的什麼話,也清清楚楚的谛聽到了。

     他反轉身,睜開了眼睛,見她正俯視着他;兩個人眼睛之間的距離不足半尺。

    他覺得她的眼裡也有話。

     他沒立即回答,默默地仰視她,仿佛遭到了猜疑,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這使她暗暗的自責起來了。

     “我也沒有抱怨你的意思呀!……” 她嫣然一笑,俯首在他額上吻了一下。

     他也笑了,以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坦誠的态度說:“你當然是有理由埋怨我的。

    但你得理解我。

    有些事,我翻來覆去地想,是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還是應該情況樂觀了再告訴你。

    我不願使你擔心,所以一開始沒告訴你。

    今天,即使你不問,我也是要告訴你的。

    ” “情況樂觀了?” “是的。

    ” “怎麼樂觀了?” “一切都在預期之中;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每一步驟都相當完美。

    不錯,每一分錢都是從銀行貸出來的。

    貸了三億五千萬。

    當然也不是從一家銀行貸出來的,從三家。

    現在我們才投入了三億一千幾百萬,度假村卻已經可以正式納客了。

    我知道三億一千幾百萬足夠的,但我還是向第三家銀行又貸了五千萬。

    五千萬的貸款,算不上一筆大數。

    稀松平常的事兒而已。

    為什麼非多貸五千萬呢?要用這五千萬按期還三家銀行的利息,還要填補度假村頭幾個月的虧損。

    五千萬,在兩三年内,綽綽有餘了。

    而且呢,我已經請省裡最權威的資産評估單位進行評估了。

    我出示的投資材料中,記錄的都是總投資三億六千萬。

    他們評估的結果是——将近五億。

    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到時候我編個理由,比如說本人長期辛苦,積勞成疾,難以再經營下去了,那麼三家銀行就會共同把度假村收回抵貸,當然會按五億的評估結果收了。

    現而今,在中國,保值增值的東西其實是很少的。

    許多東西,一買到個人手裡,轉身就貶值了。

    惟有房地産,還是暴利。

    一片荒地上蓋起了王宮似的度假村,增值一兩億,對哪兒哪兒都說得過去的。

    這片荒地是特批給咱們的,便宜得等于白給。

    我也分别跟三家銀行的老總私下裡達成了協定,隻要我提出了,到時候他們共同以五億收回抵貸絕對不成問題。

    這我們不就等于實際上賺了兩億多麼?我們不是以前還欠銀行的貸款麼?沖抵了欠貸就是了呀!銀行的老總們,還會一個個對我們的做法感激不盡呢!他們當初拍闆貸給我的款,有個說法了啊,他們的職責壓力減輕了啊!寶貝兒,美人兒,我現在告訴你,讓你高興,不是比一開始就告訴你,讓你擔心,是更對的一種做法兒麼?……” 她心裡又是一番大感動。

    這個男人,這個在别人看來其貌不揚的男人啊,他将一切的壓力都獨自承擔了!他惟希望能與她分享成功的喜悅!自己還能說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剛才居然說了句有點兒抱怨他的話! 唉,唉,幹嗎說那麼一句不當的話呢? 她後悔極了,恨不得化在溫泉裡。

     “高興嗎?” “高興。

    ” 她又是感動又是欣慰,雙眼晶亮,再次俯首吻他。

     他從她脈脈含情的目光裡讀到了她的心情,也備覺欣慰,也握住她的一隻小手,拉到唇邊親了一下。

     “你不是一向對我說,越有自信的事越要低調去做嗎?那……” “那為什麼今天的剪彩儀式,還要搞得這麼排場,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度假村不同别的項目,不弄出點兒大的動靜就沒有知名度。

    沒有知名度效益就不好。

    我要它在以後的幾年裡,再賺個一兩千萬。

    那時,我就再對它進行一次評估,肯定價值又升高了麼?” “請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你後來去到那一桌上,那些老先生,都沒誰知道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

    還有那一位老太太,她又是何方神聖?你對她那麼恭恭敬敬的,像恭敬賈府的老祖宗似的……” 已經不是在質疑了,也不是诘問;隻不過是在心情輕松地閑聊了,包括着想繼續聆聽教誨的願望。

     “哦,他們呀,在所有人中,他們是最值得請的。

    他們可都是口碑極好的人!一個個大半生操權握柄的,卻兩袖清風,沒有絲毫污點。

    錯事肯定也是做過的,但據說經濟方面卻是幹幹淨淨的。

    雖然早都退了,不在其位了。

    但他們要是為一個人說幾句好話,那作用不可低估呀!我覺得我已經赢得了他們對我這一個人的好印象。

    誰沒有老了那一天?誰沒有離休了那一天?他們那種曾是老幹部的老人,有時候像小孩子,最好打交道了。

    而且沒什麼貪欲。

    誰僅僅恭敬他們幾分,他們都會銘記在心的。

    一有機會不必你求,情願的就說你的好話,為的是報答你對他們的那幾分恭敬。

    什麼是世間真情?這就是的呀!我太喜歡這些可愛的老人了!利用他們的嘴是有點兒罪過的。

    但是他們的作用明明存在着,不利用不是白不利用嗎?他們也是一種公共資源呀。

    公共的,誰視而不見,不加以巧妙适當的利用,那證明誰弱智。

    利用得巧妙,盡量别使他們意識到你在利用他們的影響力,他們實際上就一點兒沒受到傷害。

    他們覺得你很好,那麼的恭敬他們,他們也高興嘛!這就叫兩廂情願嘛!至于那老太太,她啊,更得另眼相看了。

    公檢法系統遍是出自她門下的弟子,不少都是處以上幹部了。

    她一個電話,誰能不給她點兒面子?當然我們也盡量别麻煩她。

    她就像我們認識的一位高明的醫生。

    小疼小病的,犯不着去找人家。

    但誰又敢保證自己不會生一場大病重病呢?和一位專家級醫生建立了良好的關系,不是心裡多了一份安全感嗎?對不對?……” “對……” “對你還笑?” “我不是笑你的話。

    我是笑那名女記者。

    她口口聲聲在我面前說——‘我大哥’、‘我大哥’……你知道當時我得費多大的勁兒強忍着不笑啊?我容易嗎我?都是你把人家搞的五迷三道神經兮兮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

     他也撲哧笑了。

     他說:“她呀?唉,可憐見兒的。

    長的那麼不好看,穿的倒好看一點啊!穿的也那麼沒格沒調的!……” “我看,你倆倒是挺般配的一對兒!……” 她嘻嘻笑個不停,推開他,遊到他對面去了;雙手撐着池裡的坐階,使白皙的身體浮起來,讓兩隻腳丫露出水面,挑逗他。

     他抓了一下,沒抓住她哪一隻腳。

     她又遊到另一邊去了,仍那樣,還望着他媚笑。

     他收了嬉鬧的心思,正色道:“人不可以貌相啊!既然我已經當着一桌的人說出我以後是她大哥的話了,那你還真就得對她另眼相看着點兒。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啊!千萬不能給她也給别人一種印象,似乎我純粹是拿話哄人家一個對我有好感的年輕女子玩的。

    那不等于拿人家當二百五了麼?那太傷人了。

    也太損了。

    ” 她見他說得特嚴肅,自己也不由得莊重起來;不漂浮着她的身體了,不用腳丫挑逗他了;坐端正了,百分之百信得過地點了一下頭。

     “她雖然是一名小報記者,雖然寫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八卦文章,但也是認認真真地寫過幾篇評價不錯的好報道的。

    現而今,文憑貶值了。

    學中文的,求職難。

    成為小報記者,有點兒白瞎了。

    我要為咱們的度假村弄出一番大的動靜,其實也犯不着指望她寫第一篇報道……” “那你還……” 她垂下目光,噘起了小嘴兒。

     他笑笑,遊到她身邊,使她背對自己,也哪兒哪兒地為她按摩。

     “說話呀!” 明顯的醋意。

    三分真,七分假。

     “第一篇報道發在省報上可不可以?當然可以。

    那還能成了件難事兒?但是老百姓有幾個看省報的呢?……” “但老百姓又有幾個能來得起咱們這處度假村的呢?” “你看你!自己說,今天幾次打斷我的話了?我對第一篇報道,要的不是什麼度假村的廣告效果。

    要的是對我這一位度假村老闆的人物宣傳。

    宣傳了我,也就等于為度假村做廣告了嘛!也不要那種闆着一副鄭重其事的面孔的宣傳,那多讨嫌啊!要那種風趣的,讀了讓人忍不住一樂的報道。

    就是你說過的,寫那些醜星的報道。

    咱們也别說人家是醜星了,多不厚道呢!現而今,在咱們中國,當一名成功的受人歡迎的,也就是人氣旺盛的醜星……姑且還這麼說吧,那比當一名長盛不衰的,特正面形象的大牌明星容易多了。

    《娛樂至死》這一本書你讀過沒有?……” “沒有。

    ” “好像都沒聽說過吧?” “嗯。

    ” “我已經買了。

    抽空你要讀一讀。

    美國人很值得學習。

    他們把他們國家的今天和明天研究得太透徹了。

    我這個人,天分不足。

    但我善于學習。

    有願意學習的意識。

    所以我覺得我就是一個與時俱進的人。

    我覺得我對于咱們中國也是多少有點兒研究的。

    什麼叫娛樂的時代?是指一個時代的文藝的啦,文化的啦……明擺着的特點嘛!嘻嘻哈哈的那一種特點嘛!我要别人讀完了報道我的文章後,心說這個是老闆的男人,怪有意思,怪好玩兒的。

    誠信、正派、熱忱待人、不是專門投機的那類老闆;是圖事業,一心為家鄉做點兒什麼奉獻的那一類。

    這些呢,那都得不經意似的,半調侃不調侃地寫出來,包裝在嘻嘻哈哈的文字裡。

    這也是功夫。

    她有那筆下的功夫。

    如果不是别人極力推薦,她叫我一聲‘大哥’,我就那麼待見地當着一桌子人叫她‘妹妹’?拉倒去吧她!再說呢,登在省報上,不僅沒誰看得到,小報也不轉載的。

    先登在小報上,情況不同了。

    八卦小報怎麼登了一大篇不怎麼八卦的文章呀?好奇,就非看看不可了。

    他們看了,對他們的宣傳目的無形之中就達到了。

    再請哪位領導發句話,說那一篇報道很好嘛,省報也有義務宣傳本省優秀的私營企業家嘛,不就轉載了麼?不就一舉兩得了嗎?凡是官員,沒有不樂于給私企老闆一點兒方便的。

    他手中的權力可以合理合法的允許他那樣,他又能從中漁利,獲得好處,他偏不那樣,他傻呀?白癡呀?但是呢,誰想讓人家官員給自己點兒方便,誰也得為人家方便不方便考慮考慮吧?誰在老百姓中獲得了好口碑,那麼官員給予誰一點兒方便,自己做起來也就方便多了嘛!老百姓又真能知道什麼呢?還不是報上怎麼忽悠,漸漸的就怎麼相信了?省報上登篇正面宣傳誰的文章,那是比較慎重的一件事兒。

    小報沒這心理負擔。

    所以……” “我明白了……” 她也将頭靠在他心窩那兒了。

    像他剛才那樣,仰視着他,一臉的崇拜。

     他話題一轉,又談起了電影。

    他說他小時候看過一部南斯拉夫的電影,二戰題材的。

    片名是什麼,想不起來了。

    但有一個細節,給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戰士身中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