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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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煞主人的風景,還不等于是煞自己的風景嗎?幹嗎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風景呢?再者說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發言中說了不少自己愛聽的話了麼?…… 老雕塑家的頭腦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話就不能不是那麼樣的一番話了。

     事實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闆的周密部署之内的事。

    老闆安排自己漂亮的秘書坐在他身旁,也是出于總體部署的需要。

    老雕塑家自以為相當了解老闆了,那僅證明老雕塑家畢竟還是挺單純的。

    老闆之了解雕塑家,判斷隻要自己的秘書莺聲細語地一提醒,他必不至于拒絕發言;判斷他一旦開口,必将說些什麼,心裡倒是十分有數,十拿九穩的。

     果不其然。

     老闆先發制人的奉承功夫;老闆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錢刃器;再加上老闆部署的美人之計,那一時刻一并在老雕塑家身上産生預期的良好反應了。

     現而今,誰還願聽些個官員們評價私家老闆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員熱衷于趕場似的一種工作内容了麼?他們的身份地位他們的話語,往往是暗地裡有了出場價的呀。

    他們所言,都是要前思後想顧慮多多反複掂量的呀。

    既要對得起各自的身價,又要說得圓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樣的話還有意思麼?何況,大領導們參加完剪彩儀式都借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隻不過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

    說也罷,不說也罷,無非這麼一種場合之下的四平八穩的套話,樣闆話,有什麼可聽的呢? 他們的發言,老闆基本沒往耳朵裡入一句。

    那會兒他東夾一筷子西夾一筷子吃東西來着。

    他秘書直勁兒朝他丢眼色,他裝沒瞧見,置之不理,照吃他的。

    要說當老闆也夠不易的,方方面面來了那麼許多人,都是按嘉賓貴客的身分請來的,有的必定還得親自出馬當面懇請或一次次打電話叮囑。

    不應酬到了,失了禮節,下次再有事相請,人家還理你那個茬嗎?大概他也是真餓了,所以得空兒往嘴裡胡亂塞點兒。

     等老雕塑家發言時,無需秘書女郎再朝他丢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覺地不夾什麼往嘴裡塞了。

    他那樣子,聽得很扭捏,聽得渾身不自在似的,仿佛一個頂不喜歡聽别人當衆而且當着自己的面說自己好話的低調君子。

    他坐立不安,抓耳撓腮;幾次想要站起,奪過老雕塑家手中的話筒,将話題引向别處。

    但那是假裝的。

    他裝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

    别人們,連同桌的人們也看不出他那是裝的。

    這證明他裝模作樣的功底也是相當深厚的。

    要說一個人都沒看出他那是裝的不符合實際情況,還是有一個人心知肚明的。

    僅僅一個人,便是他的秘書鄭岚。

    她和他之間,那是心領神會的。

    女郎即看出來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時予以配合。

    每當他似乎聽得忍不住了要站起來了,女郎就扯他一下。

    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

    女郎扯他的動作不是太大。

    衆目睽睽,動作太大了,别人們看着,就會覺得那不像秘書所為了。

    卻也不是太小,動作太小了别人看不到,又會懷疑到老闆。

     本人的人格素質如何。

    在咱們中國,自古以來,謙虛一直是美德之一種啊。

    一位人格素質良好的人士,那麼他就應該同時是一位謙虛的人士不是嗎?既是一位謙虛的人士,在别人當場對面地幾近于用稱頌的話語來評說自己的時候,他不是就應該有謙虛的表現麼?倘竟沒有,那麼他的人格素質不是就在别人們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麼?現而今,謙虛之美德,盡管在年輕人那兒已受質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兒,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輕人普遍地除了年輕,其他資本都是挺少的。

    若還一味兒謙虛,就大有可能什麼長處都謙虛掉了,一無所有了。

    故謙虛這一種美德,如果從人文哲學的層面上來談論終究還可以作為一種美德來看待的話,它對年輕的人們幾乎是不适合的。

    謙虛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謙虛一下的資本墊底着,襯托着的。

    而年輕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謙虛不起,是有情可諒的。

    另當别論。

     光臨盛宴的人們,卻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闆自己也不年輕了,五十出頭了。

    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闆對面說着老闆如何如何怎樣怎樣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話的時候,許多人的目光,就不約而同地望向老闆,單看他有何反應了。

    又所以,老闆仿佛聽得渾身不自在,幾次想要起身打斷老雕塑家的話的反應,于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

    他的秘書幾次将他扯坐下去的舉動,于他,更是非常之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鄭岚,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以及怎麼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書啊!每當老闆站起時,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西服的衣袖,輕扯他一下。

    那時她那一隻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現着一種特美妙的手姿。

    不僅美妙,那麼一種手姿,視覺上還是奪目的,顯然可見的。

    她也不是僅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的袖口扯他。

    老闆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麼一個男人。

    屬于通體結結實實,俗話所說“五短身材,車軸漢子”那麼一類男人。

    即使他已經是在站着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舉動就幾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種小舉動,許多人是看不大到的。

    别人們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義和最佳效果。

    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種舉動是很别緻的。

    她先将自己上身朝後微微一仰,這就不會擋住着别人們望向她的老闆的視線了。

    接着她将她的一隻手臂舉了起來。

    舉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

    于是許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

    再接着,她那一隻小指好看地曲翹着,其餘四指的指頭剛剛過頭的手,輕輕撩撫自己的頭發——從上到下,從前到後,環繞耳廓一經結束撩撫的動作,順勢伸向她老闆,在他衣袖半截那兒,也就是胳膊肘那兒,手姿美妙地捏住着輕輕扯了一下。

    那麼一種不經意似的優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舉動,使所有目光正在望着老闆的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望着,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種舉動所包含着的肢體語言是這麼樣一些内容:看啊,我的老闆那可是一位特謙虛的人士,他哪兒能忍受别人當着衆人也當着他自己的面,盡說些對他稱頌不已的話語呢?他聽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來想要打斷老雕塑家的話想要奪過話筒去了麼?但我作為秘書,怎麼能不提醒他一下千萬别那麼做呢?那麼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誠意地說着些自己對他的個人看法嘛!對搞藝術的人要特别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藝術身份有藝術地位的人啊,打斷人家正在說着的話那顯得多麼失禮呀。

    我作為秘書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闆行嗎?那我太失職了呀。

    唉,唉,老闆,老闆,你這種時候怎麼這樣不大家風度一點兒呢?你怎麼一次次地總是企圖打斷人家的話呢?大家風度那就是一種不管别人正在說着的是什麼話,貶低自己的也罷,稱頌自己的也罷,都應該微笑對待、洗耳恭聽的一種風度啊。

    唉,老闆,老闆,你可别再往起站了,你已經使我當秘書的很為難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将她的老闆扯坐下去之後,還臉紅,還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雙妩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輕的母親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夠教養的孩子的不當舉動,而在别人面前窘且羞慚似的。

     那時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們,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幹部們,皆對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來。

    多麼好的一位秘書啊!人長得好,職業表現也好。

    兩好合一好,好啊,好啊。

    他們一忽兒看着車軸漢子似的老闆,一忽兒看着花樣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點兒不平衡,都有點兒嫉妒。

    都是男人,為什麼一旦當了國家幹部,就禁止聘用女秘書了呢?這一種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麼時候能人文些個廢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協委員怎麼體恤國家幹部的?為什麼不提出這個對國家幹部太不人文的問題呢? 他們内心裡如此這般地想着,老雕塑家究竟說了些什麼,也就都沒注意聽。

    正符合着這麼一種中國現象——說什麼是你的事,聽不聽是我的事。

    看似聽着,内心裡想什麼那更是我的事。

     這麼一種中國現象,目前仍在各種時候,各種場合,感染着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闆看出了同桌的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并沒注意聽老雕塑家正在說什麼。

     他是不在乎他們聽不聽的。

     在他心目中,他們其實沒什麼斤兩,更沒什麼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響他事業的,并非是他們那樣的半大不小的國家幹部。

    在他的部署之中,他們坐在主桌,隻不過是一種場面所需的點綴罷了。

     對于老雕塑家的話,他自己是聽得内心裡很舒服,兩隻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藝術的人啊!在全國都有些名氣的人啊!還是省文聯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協的一位常委呢! 現而今,啊,在中國,如果要點數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谀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撥拉來撥拉去,那還是得在搞藝術的人中去尋覓去發現啊!搞藝術的人中也所剩無幾了。

    一部分被官場的巨大磁力吸引過去了,一部分被市場的巨大染缸染花了。

    但就算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吧,那也終歸還是存在着的啊,并沒完全斷種絕代啊! 眼前正說着自己好話的這一位,便是幾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标清流的一個嘛! 老闆心中暗想,他一向多麼的狷傲孤高,多麼的自标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國一切知道他這麼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認的啊!那是一緻的一種口碑啊! 諸位,諸位,且聽他這麼一位幾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人如何評說我這一位你們還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沒怎麼太聽說過的其貌不揚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他就說誰好話的人啊!也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高他就對誰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種也付給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對他大師般地恭敬着,到頭來卻合作得極不愉快,給他留下了極差勁的印象的商人嗎?不是有商人被他不點名地在報上進行抨擊、貶損,認為他們渾身銅臭、目光短淺,聚斂錢财不擇手段卻又愚蠢透頂的事麼? 對于同桌那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們,老闆認為他們若能起到傳話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夠了。

     剪彩活動從始至終進行得不錯,與度假村老闆合作的老雕塑家對老闆的從商素質評價很高——僅向他們所代表的大領導們彙報這麼一種總的印象,總的感覺,他寄托于他們的願望和目的那也就實現了,達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别的桌的,衆多的嘉賓貴客們對老雕塑家的話作何反應。

    因為他們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會層層面面包括絕對不可輕觑的傳媒界的反應。

    時代很不同了啊。

    理順直接影響自己事業成敗的官方關系也就是擺平幾位大個兒的國家幹部,對于他已是輕車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

    何況呢,所謂官方印象,說白了還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态度麼?半大不小的些個官兒,有幾個真敢與大官印象大官态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書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熱情洋溢而又真誠之至的稱頌性質的發言,一次次幾乎被打斷卻又根本沒被打斷,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之中結束了。

     真的,比起聆聽領導幹部們的發言,普遍的人們,還是更樂于聽聽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說些什麼。

    同樣是稱頌之詞,隻要不太肉麻,人們的心理那還是易于接受的。

    搞藝術的人嘛,表達對人對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

    人們這麼一想,也就不太計較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的看法是否言過其實評價過高了。

    再說,什麼為實?眼見為實嘛!他們認為他們的眼觀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發言,那可不是預先有所安排的一種發言啊!更不是場面上司空見慣虛與委蛇的一種發言啊!人家那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之下發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種發言啊!一種激動起來了,有話要說非說不可的即席發言啊!他們既不反感他的稱頌性質的發言,又寬厚地認為那隻不過是太個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達,也不計較他用詞的得當與否,評價過高與否,人們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大受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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