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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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給你了!這份兒痛快難得,這份兒痛快難得!” 老雕塑家此話,不知怎麼一個傳一個的,有天就傳到了那老闆的耳朵裡。

     老闆就樂了。

     他對手下人說:“我不是看不懂他畫的那什麼草圖嘛!我找他設計,給他一大筆錢,純粹是要買他的一個名。

    搞環境設計,他畢竟是内行,我畢竟是外行。

    外行指揮内行,那能指揮出什麼好結果來呢?結果不好,不是糟蹋了我自己的錢嗎?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我看重他的名,他自己更會看重他的名啊!這是挺大的設計項目,他既顧惜自己的名,那能不處處認真仔細嗎?多謝他對别人說了我不少好話。

    一位著名的老雕塑家誇一位老闆,那和一般人誇一位老闆不一樣,我不能白讓人家替我到處樹口碑。

    這麼着吧,通知會計,再追加給人家十萬元酬金。

    就說初次合作,是我的一點兒意思。

    ” 可想而知,老雕塑家又收到了十萬元,内心裡會是多麼的感動! 他果然将他的設計,當成他最重要的一件作品來完成。

    開工後,不必那老闆再派人監督質量,老雕塑家自己就心甘情願地變成那老闆的義務質量監督員了。

     在從始至終的合作過程中,老闆和老雕塑家,二“老”互敬,皆大歡喜。

     等到老闆來驗收時,彼“老”滿意極了,不停地對老雕塑家說:“好,好,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完全符合我的願望。

    按我的願望,就是要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于是二人之間的這一次合作,在全省藝術家和老闆之間贊為楷模。

     當然他們的合作也不是一點兒摩擦都沒發生。

    比如那由八根柱子前後交錯形成的門,按草圖設計就不是現在這樣的。

    那八根柱子,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八根,哪一根也擋不住另一根。

    老闆對這一點倒沒什麼意見,也承認想法很獨特。

    但是他不喜歡那些柱子不一般高矮,更不喜歡其上是一群形态各異的長嘴的或寬嘴的扇翅的或單腿獨立的水禽。

     他皺着眉頭問老雕塑家:“又不是在海邊,弄出那麼些海鳥幹什麼?” 老雕塑家耐心地解釋:“那不是海鳥,隻不過是水禽。

    凡有水的地方,它們都會飛來。

    您看,度假村内有河流繞來繞去的啊!……” 老闆說:“反正都一樣!不好不好。

    讓人第一眼看到些鳥,沒準會留下個鳥地方的記憶。

    砸掉,砸掉,統統砸掉!……” 于是統統砸掉了,按照他的旨意,改成了現在的牌樓式門頂。

     還有就是迎賓主樓前的一尊鼎,高2888米;2象征21世紀,8嘛,自然是“發”的意思。

    通體鍍金,太陽一照,金光閃閃。

    那東西原本是草圖上沒有的,是老闆執意要弄出來矗立在那兒的。

     老雕塑家曾苦口婆心相勸,說一有那東西存在,與度假村的整體風格太不協調了,隻怕會給人一種既拜權又拜金的不良印象。

     老闆大不以為然,理直氣壯地反問:“世上誰不拜權?誰不拜金?既不拜權又不拜金的人,那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尤其男人,一不拜權,二不拜金,那他還活個什麼勁兒呢?我不拜權,能在這麼理想的地方建起一處度假村麼?我不拜金,我又投那麼大的一筆資金搞它幹什麼?……” 二“老”說不到一塊兒去,服從的隻能是老雕塑家這一“老”。

     剪彩那天,各方人士200餘位光臨祝賀。

    小汽車一輛接一輛駛至,将門前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一片場地排列得滿滿的。

    來者除了本省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有不少是外地貴客。

    僅省裡的市裡的官員就到場20餘位。

    那天趙慧芝沒來,她說她主持一個會。

    龔其敏也沒來,他秘書說他到一個廠視察去了。

     一位省裡的官員感慨萬端地說:“就是省委省政府組織一次活動,召集了這麼多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經濟的杠杆真厲害!” 那天老雕塑家本人也是胸佩紅花的嘉賓。

    他特擔心,怕人們看到那尊鍍金大鼎時,會說些不留情面的挖苦諷刺的話。

    沒成想人們望見它時,一片贊歎,都道是太棒了啊!太有氣魄了,太令人肅然起敬了!那鼎往那兒一立,不想記住金鼎休閑度假村怎麼可能呢?它給人的視覺沖擊力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

    還都說,倒是這兒那兒的那些黑花崗岩石的、青銅的或潔白大理石的人物雕塑,反而相形見绌了。

     老闆将老雕塑家扯到一旁,悄問:“怎麼樣?聽到了嗎?” 老雕塑家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無地自容。

     老闆卻理解地一笑,拍拍他肩又說:“你也别沮喪。

    我不會因為聽了他們的那些話,就認為你搞的那些洋玩意不好了。

    那些很耐看嘛!看着就是養眼嘛!你搞的那些玩意好,我心裡想要的這個大家夥也好。

    我心裡想要個鼎,你就替我搞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鼎,它差不多是舉世無雙吧?……” 老雕塑家暗想——鼎嘛,純粹中國古代才有的東西。

    沒見過哪兒出土了那麼又高又大的一尊鼎;近當代也沒聽說過哪兒造了那麼又高又大的一尊鼎,那麼它真的差不多是中國第一鼎了。

    隻有中國才有的東西,若是中國第一,當然也就舉世無雙了。

     老雕塑家鄭重回答:“我想,是那樣的吧。

    ” 老闆又拍拍他肩,高興地說:“我心裡想的,畢竟隻不過是我心裡想的。

    是你把它弄出來了,是你使我心想事成啊!而且,我預先并不清楚我想要一尊什麼樣的鼎,你搞的這個大家夥,讓我明白了我要的正是那樣式的!所以呢,别人們誇它好的那些話,也都是在誇你的水平嘛!連這隻鼎的功勞,一大半也得歸你呀!” 老雕塑家瞧着老闆,備覺安慰,好感愈增,一時大有老闆乃是天下惟一知己的意思,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斯時初秋季節,滿園從外地引栽至此的奇菊盛開于芳草綠樹之間,散紫翻紅,争妍鬥豔,令人賞心悅目,步步留連。

    又有衆多佳麗,或端送飲料,殷勤周到地穿行于賓客之間;或三三兩兩,嫣笑盈盈地邀人在各處照相。

    窈窕倩影,嬌娆臉龐,放眼皆是。

    而這美好情形,令男人們一個個都變得空前的斯文,空前的儒雅,空前的紳士。

     看來老闆确實對雕塑家的藝術成果是持極為肯定的态度的。

    宴會時,他将雕塑家安排在主桌。

    主桌除了他自己、雕塑家和一位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又氣質成熟的女郎亦即他的貼身秘書而外,再就是省市來的幾位幹部。

    大領導們剪彩之後都匆匆離去。

    他們于百忙之中前來剪彩已經給足老闆面子;小官員們輪不到坐在主桌;留下的是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他們奉了大領導們的指示,代表大領導們予以的支持和重視,一定要坐到曲終人散的。

     老闆在答謝辭中,又以真誠的表彰性的話語,再次提到老雕塑家獲得公認的藝術功績,不吝溢美之詞,藉以表達他作為本省一名成功的商界人士,對藝術的滿懷的敬意,對藝術家的滿懷的敬意。

     老闆的答謝辭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依次是半大不小的幹部們代表省市方方面面朗讀祝賀詞。

    最後一位發言時,恰坐老雕塑家身旁的女郎,不失時機地對老雕塑家附耳道:“老師,您也說幾句吧。

    我們老闆剛才那麼稱贊您,您不說幾句,顯得多不得體呀!” 讀者諸君都知道的,在咱們中國,除了教育工作者,其他一概職業特點與文藝行當沾邊或沾點兒邊的人士,也是往往被充分體現着敬意地稱為“老師”的。

    老雕塑家乃是省文聯副主席,在全國都有名氣的。

    他被稱為“老師”,那就更是天經地義了呀!女郎的幾絲鬓發,觸到了老雕塑家的臉頰,使老雕塑家臉上癢癢的,心裡也癢癢的。

    女郎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兒,使老雕塑家聞着激情蕩漾。

    女郎叫他“老師”叫得那個甜勁兒,提醒的話兒說得那個親密勁兒,平素不怎麼願意在那般熱鬧又那般鋪張的場合抛頭露面起立發言的老雕塑家覺得,若自己不即席說上幾句什麼話,簡直就太對不起老闆,也太對不起善解人意的那一位女郎了。

     當最後發言的半大不小的幹部朗讀已畢,老雕塑家主動伸手要過了話筒。

     老雕塑家平素不怎麼願意發言,并不意味着他不善于發言。

    搞藝術的人,有幾個真不善于發言的呢?在咱們中國,但凡是個人物,不管多麼的不願意發言,一生中也必定發言過無數次了。

    表态式的發言那總是逃脫不掉的啊!六十好幾的老雕塑家,就用起了他那在發言方面的看家本領,也就是每每在所難免的表态式發言的本領。

     他緩緩站起,舉目環視,仿佛天生不善表達,拙于舌,笨于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地說——“藝術家和商界人士,看來是相互太缺乏溝通和了解的兩類人。

    藝術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業人士的。

    往往還錯誤地認為,無商不奸。

    比如我這一位藝術家,一向僅在書上、報刊上、廣播裡、電視裡,才讀到過聽到過‘儒商’的說法。

    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兒,以前無緣結識,也就不甚了了。

    現三生有幸與‘金鼎集團’的老總合作了一次。

    沒合作不敢說,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處呢?儒就儒在,他不是為了家族而創基立業啊;他不是為了一己而聚斂财富啊;要非說他就是為了家族也未嘗不可,那麼那個家族的概念,在他這個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是我們整個的省份。

    他是以一顆無限熱愛家鄉的赤子之心,将金鼎休閑度假村作為一份禮物,奉獻給所有家鄉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斂财富,乃為天下之人也!在他們身上,具體而又充分地體現着仁者愛人的思想。

    是的,我所認識的、了解的這個度假村的産權人和法人代表,正是這樣的一位儒商。

    我能與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老雕塑家發言時,一片肅靜。

    因為人們真的都想聽聽,一位本省藝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是如何評價金鼎休閑度假村以及它的主人的。

    在場的相當一部分人,之前并沒聽說過老闆的尊姓大名。

    對于在此地出現了一座如此占盡良好地利風水的度假村這一件事,之前也沒獲得過什麼資訊,是受到邀請光臨以後才大開眼界的。

    它的始作俑者,顯然不是那種名聲在外、凡事喜歡預先炒作的人,而肯定是一個腳踏實地、不張不揚、喜歡不顯山不露水地就将事情一舉做成的人…… 許多人在參觀時,心裡便已這麼想着了。

    聽了老雕塑家的即席發言,覺得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看法。

    而人若覺得自己的看法被别人對某事某人的評價印證了,通常都是會暗暗産生一點兒小得意的。

    大抵如此。

     老雕塑家的發言結束時,那些人鼓掌鼓得最起勁兒。

     奉承的話和金錢,一是功夫,一是刃器。

     奉承之言是功夫,不是《功夫》一片裡周星馳的如來神掌什麼的;不是房租婆的“獅吼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怪模異樣的蛤蟆功;甚至也不是隐姓埋名屈人檐下的三位義士那一類招招式式攜帶着威力的硬功夫,而有點兒像房租伯的柔軟之功,有點兒像那兩名江湖殺手的琴魔功,很難反擊很難招架的。

     金錢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刃器。

    自古以來,無堅不摧。

    世界雖然已經發展到了導彈的時代,但單挑獨鬥地對付一個一個的人,導彈那是派不上什麼實際的用場的。

    即使用得特高明,也隻不過能将一個人炸得無影無蹤,卻絕對不能将一個人的嘴心甘情願地變成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幾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為止,所收的最大一筆酬金,乃是金鼎休閑度假村的老闆付給的。

    那一筆酬金,比他以前曾獲之全部酬金的總和的兩倍還要多。

    如許可觀之數額,将确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四處探聽掙錢的機會了;更不必逮不着那種機會就唉聲歎氣,一旦逮着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現了。

     而這一點,決定了他要麼幹脆不出席。

    但那對于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首先,幹脆不來他就說服不了他自己。

    畢竟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

    不來,怎麼能聽得到别人們的評點呀!藝術家都在乎聽到别人們的當面評點呀。

    要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任誰提醒任誰暗示都不開尊口。

    那樣做,多讓身旁的女郎感到沒面子下不來台呀!那麼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尴尬于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說幾句什麼話,不揀付給自己一大筆酬金的人聽着順耳的話說,那也未免太不識趣太煞風景太不近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