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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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家裡飲的不是好茶呢?誰又自己家裡花錢買過次茶呢?我承認,反正我從當局長的時候起就沒飲過自己花錢買的茶了,也沒買過煙了,也沒買過酒了。

    而且,吸的還都是好煙,喝的還都是好酒。

    誰還沒幾個親朋摯友呢?一個幹部廉潔不廉潔,現在已經根本不體現于收沒收過茶煙酒。

    我們的幹部一個個一批批地倒了,也不是因為收過那些。

    那些都是原始腐蝕階段拉攏幹部的初級伎倆。

    而現在已經是拉攏幹部的高級階段了。

    不靠金錢美女,豈能打倒一名國家幹部?扯遠了扯遠了,我的意思是,從我做起,咱們把親朋摯友送咱們的茶,輪流帶來一盒。

    那樣,我和諸位也能經常飲到不同的茶。

    大家看這個辦法怎麼樣?……” 常委們便都笑起來。

     笑聲一停,列席的宣傳部長低聲問:“那,要不要将常委會的這個決定在報上公布一下呢?也可以挽回一點兒不良影響……” 于是衆人又将目光望向劉思毅。

     省委書記低頭沉思片刻,複擡起頭環視着常委們問:“大家的意見呢?” 沒誰開口說什麼,似乎一時都缺少正确表态的把握。

     劉思毅的目光又停留在趙慧芝臉上,趙慧芝微微搖頭。

     劉思毅就說:“快中午了,咱們不浪費時間了,我獨斷專行了。

    不那樣。

    何必那樣?那樣反而不好。

    有些事,我們改正了,那一定得向老百姓宣傳一下。

    而有些事,無論我們改或沒改,都不是老百姓太關注的。

    既然如此,我們默默地改了,也就算了。

    ” 那天晚上七點多鐘,劉思毅估計趙慧芝到家了,往她家撥了一次電話。

    接電話的是她家保姆,說她還沒回去,還在辦公室。

     劉思毅就又往趙慧芝的辦公室撥電話,她果然在辦公室。

     劉思毅問:“你怎麼還不回家?” 趙慧芝說:“我在看幾份下邊送上來的幹部鑒定。

    有事嗎?” 劉思毅回答:“沒事。

    ”停頓了一下,他語氣鄭重地說:“慧芝同志,謝謝你啊。

    ” 趙慧芝反問:“為什麼謝我啊?” 劉思毅說:“多虧有你暗中配合,茶葉事件才順順利利地解決了啊!” 他聽到趙慧芝在電話那一端輕輕笑了。

     她帶着笑聲說:“你是第一把手哎,我配合你一下還不是應該的?你這位省委書記大概忘了吧,十年前我可就是‘思毅助理’了啊!” 劉思毅也朗朗地笑起來了。

     他說:“同志,現在我不能再把你看成‘司儀助理’了。

    盡管我覺得當這個省的大‘司儀’壓力實在是不小。

    ” 趙慧芝說:“我覺得你講話的風格一點兒都沒變。

    亦莊亦諧的,在别人的笑聲中,就将對某些問題的看法都統一到一起了。

    ” 劉思毅說:“有時候連我自己也奇怪,像我這麼講話的人,怎麼居然還能做到省委書記呢?” 趙慧芝說:“是啊,是啊,在全中國的省委書記中,像你這麼講話的人肯定是不多的呀。

    是你的綜合能力獲得了黨對你的充分信任呗!” 劉思毅放下電話後,心情分外愉快。

    他想自己做官做到省委書記這麼高的份兒上,居然還可以和班子裡的一位常務副書記如此口無遮攔地說說話,簡直算是一種幸運了! …… 而今天,常委們都在等着,劉思毅卻被家裡的一個電話耽誤住了。

     小莫又看了一眼牆上的表,已經三點十分了。

     他說:“請領導們再耐心等會兒,劉書記馬上就會來的。

    ” 大家都說沒什麼,又不是一次正式的常委會,不急。

     盡管大家那麼說了,趙慧芝還是忍不住問小莫:“思毅書記在幹什麼?” 她對劉思毅的姗姗來遲感到奇怪。

     小莫說:“在接一個電話。

    我去催催他。

    ” 趙慧芝點了一下頭。

     她又想到了十年前自己曾是“思毅助理”,覺得有義務同意小莫去催催劉思毅。

     小莫離開會議室,走到劉思毅辦公室門前,舉起手剛要敲門,緩緩地又将手放下了。

     他有點兒不敢催促劉思毅。

     因為常委們到來之前,他受到了劉思毅的批評,心中一直有點兒惴惴不安。

     劉思毅問他都通知到了沒有? 他說都通知到了。

     如果他隻那麼回答了,他也就不至于受到批評了。

     但他卻多說了一句話。

     他說:“他們一聽,個個都挺高興的。

    ” 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然而劉思毅卻作出了難以理解的反應。

    他正往一份材料上寫批語,“噢”了一聲之後,放下筆,擡頭盯着小莫的臉鄭重其事地又問:“那麼說說,你是怎麼通知的?” 小莫說:“我說——思毅書記有意和自己班子裡的同志們聚一下,不作為一次正式的常委會,隻不過随便聊聊,以利于增強感情,促進團結。

    ” 劉思毅就站了起來,踱到窗口,背着手沉思。

     小莫看着他背影,一時大為困惑,小聲問:“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劉思毅說:“是的,你說錯了三句話。

    一句是剛才對我說的話,兩句是通知時說的話。

    ” 小莫低下頭想了想,不明白自己的話錯在什麼地方,嘟哝道:“我說的,差不多就是您的原話。

    ” 劉思毅轉過身,嚴肅地問:“我說了‘要和自己班子裡的同志們’這樣的話了麼?我原話說的是‘要和常委們’對吧?為什麼要篡改我的話?” 小莫分辯:“現在流行像我那麼說,像我那麼說顯得更具有親和力嘛!” 劉思毅表情和語氣都更加嚴肅地說:“流行?我怎麼沒聽說過?” 小莫說:“那是因為你不常看電視。

    昨天的電視新聞還這麼報道過——布什總統和他新班子裡的一幹政要……” 不料劉思毅光火了,他揮了一下手,語氣嚴厲地打斷了小莫的話:“那是講的美國!講的布什!不許你以後再學國際新聞的報道用語,沒必要在這方面和世界接軌!你要非學不可,那也要學中央電視台政治新聞的報道用語!那才是規範的政治機關的用語!……” 小莫是劉思毅帶到北方來的秘書,從他是省委宣傳部長時就做他的秘書了。

    十餘年來劉思毅從沒對小莫發過火,小莫一時有點兒接受不了,也挺激動地說:“要是照您這麼挑剔字眼,那我以後沒法兒開口說話了,也不知道再該怎麼做您的秘書了。

    ” 劉思毅愣了愣,繞到辦公桌後,複又坐了下去。

     他說:“同志,你也請坐。

    ” 已經三十四歲、做了他十餘年秘書的小莫,那一刻委屈得都快哭了,但還是順從地坐在他側面的沙發上。

     劉思毅雙臂往桌上一架,二手交叉,緩和了語氣說:“你不要覺得委屈。

    你給我好好聽着,讓我來告訴你,你的話都錯在什麼地方。

    第一句話,就是你剛才對我說的那一句話——我是省委宣傳部長,我是省委副書記時,包括我是省委常務副書記時,你提到省委的其他領導,從沒說過‘他’如何如何,‘他們’怎樣怎樣,而一向說某某書記、某某省長副省長,或者一向說‘領導’們。

    現在,我是省委書記了,我要求你保持以前的說法,無論當面還是背後,都要叫某某書記,某某省長,他們職務上那個副字,可以省略不叫。

    但不許再‘他、他’的,‘他們、他們’的……” 小莫也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搶白道:“你自己現在又是怎麼說的呢?” 劉思毅将臉一闆:“我是我,你是你。

    還有,你以後對其他領導提到我,隻稱‘思毅同志’,不必非說‘思毅書記’。

    相比而言,第一句是一般性的錯話,第二句卻是一句原則性的錯話。

    反映出的是你頭腦裡的一種極其嚴重的、日後也會極其有害的錯誤的思想意識。

    什麼叫‘思毅書記要和自己班子裡的同志’?這是什麼鬼話?一級省委,它不是任何第一把手個人的所謂‘班子’,它是由黨中央來組建的最高的地方政治領導機構!隻能特别規範地說是‘省委領導班子’,說成是誰誰誰的‘班子’,那純系胡說八道。

    你那麼說慣了,别人還會以為是我頭腦裡那麼思想慣了呢,明白嗎?” 小莫終于不吭聲了,明白地點了一下頭。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暗自覺得,他自認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劉思毅,一下子變得陌生極了,如同是一位剛剛開始第一次接觸的領導了。

     “下面批評你的第三句錯話——我什麼時候對你說的‘促進團結’四個字了?我根本沒說過嘛,我隻說‘增強感情’的嘛!是你自己加了一句話嘛!其他領導聽了會怎麼想?他們會認為是我的原話。

    也許還會認為,在我看來,省委常委之間已經不太團結了,需要由我來促進促進了!而我并不是這麼看的,起碼現在還沒有任何根據這麼看……” 劉思毅本已緩和了的口吻,漸漸又變得嚴肅了。

     而三十四歲的、已跟他做了十餘年秘書的小莫,一忍再忍沒能忍住,到底還是流出了眼淚。

     …… 小莫聽到在辦公室裡接電話的劉思毅不停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 他猜測一定是有人在電話裡告訴了省委書記一件意外之事。

     小莫不知如何是好地在辦公室門外站了一會兒,默默轉過身,又走向會議室去了。

    然而他在會議室門外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進去了應該對常委們說什麼。

    他真的有點兒感到,自己從一個省份調到另一個省份,自己已經做了十餘年的秘書,自己了解的人做官已經做到省委書記了,自己已經不知替那個人說過多少連他自己都不便說、不願說、懶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