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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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向他解釋清楚。

     我又陷入了沉思,在沉思之中回顧我們這一代人的心理曆程和思想曆程。

     我耳畔仿佛有千百萬童聲在齊唱着這樣一首歌: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團結起來, 繼承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唱着這首歌長大的。

    紅領巾是我們的驕傲。

    少先隊隊禮表達着我們對美好事物的崇高敬意。

    少先隊隊鼓使我們的童心激動無比。

    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幼年、童年乃至青少年時期不知巧克力為何物。

    五十個人的玩具加在一起也沒有兒子的玩具多。

    一件新衣服會使我們歡欣雀躍。

    新衣服是爸爸或者媽媽買的,可我們都普遍地認為最應該感激的是毛主席和共産黨。

    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共産黨。

    沒有共産黨,就沒有新衣服。

    我們的父輩虔誠地在我們的頭腦中打上這種“胎記”。

    全社會唯恐我們忘卻了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并且生存下去的意義隻有一個——知恩圖報。

    後來我們長大了。

    我們就開始唱另外一首歌: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心,要為真理而鬥争, 哪裡有困難,哪裡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 不怕千難萬險,不怕山高海深,高舉革命的大旗, 激浪滾滾永向前,永向前!……我們唱着這首歌經曆了三年自然災害。

    我們這一代大多數人的胃,消化過野菜、草籽、樹葉。

    而“人造肉”、豆餅、糠皮在我們看來是好東西。

    可我們唱那首“青年進行曲”時聲音嘹亮,并不氣短。

     我們這一代人當時的悲劇在于我們追求一種“革命思想”的熱情,超過我們追求文化知識的熱情,而任何“革命思想”如果沒有文化知識作為奠基石,與宗教教義相差無幾。

    我們不懂得這一點,社會也不懂得這一點。

    我們所接受的文化教育,是在“革命思想”的灰錳氧中浸泡過的。

    而我們所受到的一切“革命思想”教育的全部内涵,其實隻用兩句詞兒就足以概括——熱愛吧!感激吧!在中學政治課堂上,我們的頭腦中漸漸形成了這樣一條結論——領袖即黨。

     于是,我們的熱愛之情,感激之情,集于一人一身。

    明白而又明确。

     于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這一代的熱愛、敬仰、崇拜、服從便達到了“無限”的“光輝頂點”。

    這是整整一代人的狂熱,整整一代人的迷亂。

    而整整一代青年的迷亂與狂熱,對于社會來說,是飓風,是火,是大潮,是一瀉千裡的狂瀾,是沖決一切的力量!當這一切都過去之後我們累了。

    當我們感到累了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嚴峻的思考。

    當我們思考的時候,我們才開始真正長大成人。

    當我們長大成人了,我們才感到失落。

    當我們失落了,我們才感到憤怒。

    當我們憤怒了,我們才感到失望。

    當我們感到失望了,我們才覺醒。

    當我們覺醒了,我們才認為有權譴責! 試問,有誰比這一代人精神上所造成的失落更空洞?有誰比這一代人所感到的失望更巨大?有誰比這一代人的譴責更激烈? 然而今天,當中國的曆史又翻到嶄新一頁的時候,我與我的同齡人談到毛主席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說過這樣的話:“毛主席·畢·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

    ” 曆史的評價是那麼公正地體現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

    我們不再是曆史的奴仆。

    我們拿曆史來作我們的眼睛。

    我們用我們的思想來作中國這一段曆史的終結。

    它将不僅僅是用文字寫在種種曆史的或政治的教科書上,它是用我們昨天的和明天的社會行為寫在我們的心理曆程和思想曆程上。

     我對沃克講到這樣一件事:不久前我到河南某市某工廠去體驗生活,見一車床前豎立一木牌,上寫“光榮車”三個紅字。

    我以為操作這台車床的青年工人是勞模,一問卻不是。

    原來某某中央領導同志到這個工廠來視察過,同這個工人握過手,說過幾句話。

     因問:“誰讓豎這塊牌子?” 答曰:“廠黨委決定的。

    ” 又問:“不影響視線麼?” 答曰:“當然影響。

    ” 再問:“出了事故怎麼辦?” 那青年工人默然。

     問:“你并不喜歡在自己車床前豎這塊牌子吧?”說:“叫我如何回答你呢?” 我對他講,他應該向領導闡明利害,建議領導去掉這塊牌子。

     他說:“這樣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