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燈
那天,沃克分明也是懷着一種不佳的心情告辭的。

     我沒料到父親在門外偷聽到了我與沃克的那番談話。

    沃克走後,父親進屋來,指着我狠狠地大聲訓斥:“你小子别燒包!你他媽的從北大荒到了上海去念大學,又從上海分配到北京,每個月六十多元的工資拿着,連獎金算上起碼七十元,比我當四級泥水工時的工資少不了幾元,老婆也有了,兒子也有了,你還對這不滿那不滿,你還慫恿一個外國人去罵共産黨的幹部!我要是共産黨,我要有權,也坐地打你一個現行反革命!再把你發配到北大荒去勞改一輩子!看你還燒包不燒包!……” 對于父親的怒斥,我隻有低頭默默而已。

     父親還說:“我告訴你,以後你寫文章,隻許說共産黨好,不許說共産黨不好,一句不好都不許說!一篇文章一百多元的稿費,再好的黨也不肯花錢雇你罵它的!” 我依舊默然而已。

     有這樣一位老父親,我常感到在家中的言論頗不自由。

    别說我腦後并無“反骨”,即便生着塊所謂“反骨”,有老父親天天對我“警鐘長鳴”,“反骨”也會漸漸變成軟骨的。

    何況我對我們的黨,沒來由懷什麼刻骨仇恨?不過是希望它更偉大更純潔更光明更正确罷了。

     但為了向父親表示,我銘記了他的話,我就将兒子從地闆上抱起,親了一下,說:“爸爸是絕不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今天的共産黨已經不是過去的共産黨了!爺爺的擔心是不必要的。

    ” 兒子卻從我懷中掙向妻,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抱,摸咂咂!……” 下一個星期六,沃克又來時,果然給兒子帶來一個玩具,是一隻黃色的,毛絨絨的,會叫的小狗。

    說是在“友誼商店”買的。

     妻問:“那裡有電冰箱麼?” 沃克回答:“有啊。

    有雙開門的日立牌電冰箱,你們要買?”我瞪了妻一眼,妻立刻回答:“不,我們已經托别人買了。

    ”沃克說:“要是買不到,我給你們買。

    ” 我說:“能買得到。

    ” 兒子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闆箱,把裡面的玩具一樣樣擺在地闆上:飛機、火車、大炮、坦克、小狗、小貓……等等,擺了一長溜。

     兒子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個小盤大的毛主席像章,還挺新的。

     沃克用一串鑰匙從兒子手中哄過主席像章,一邊欣賞一邊說:“隻聽說中國‘文革’中有這麼大的毛主席像章,今天頭一次見了!”欣賞一會兒,拿着問兒子:“知道這是誰麼?”兩歲半的兒子回答:“大胖子!”從沃克手中奪過像章,就在地闆上滾着玩。

     我非常生氣,從地上撿起像章,舉手就欲打兒子。

    妻趕快将兒子抱走,說:“你打孩子幹什麼?他出生的時候,毛主席已經逝世五年了,他不知道毛主席是什麼人就成過錯了?” 我舉起的手,緩緩地放下了。

     我暗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崇拜。

    這就是曆史。

    曆史有它自己的法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将來兒子長大了,當然會知道毛澤東是一位什麼樣的曆史人物的。

    但是會不會崇拜毛主席,那就很難說了。

    也許他會崇拜一位足球名将、電影明星、哲學家、藝術家、作家、歌星、音樂家,或者一位時裝模特,或者一位改革者,或者一位非常非常有錢的什麼什麼人…… 讓他自己去選擇吧! 他那一代的精神和思想,應比我們這一代獲得更大的自由。

     而精神和思想,它所代表的全部人類社會的文明,其實隻用兩個字就可以概括——自由。

     沒有精神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所謂社會文明,不過是寫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的詞句,在擦桌子的時候便被抹布一塊兒擦掉了。

     兒子受到我那一句喝罵,又見我欲打他,吓哭了,哭得十分之委屈。

    妻便将他抱往鄰居家去。

     沃克見我沉思,問:“你想什麼呢?” 我說:“我在想崇拜這個問題。

    ” 沃克又問:“你至今仍崇拜毛主席?” 我沉思良久,說:“崇拜是人類的童年心理,我們這一代人的崇拜季節已經過去了。

    ” 于是我們的話題很自然地談到了毛主席的功過方面。

    我說:“我依然認為毛主席是中國曆史上從古至今十分偉大的人物。

    也是世界曆史上十分偉大的人物。

    ” “可你剛才還說你們這一代人的崇拜季節已經過去了……”沃克表示不解。

     我一時不知如何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