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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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主持者在會議室門外等我,和我并肩走入餐廳。

    邊走邊說,希望我明天談談“四人幫”所推行的極“左”教育路線,對藝術院校教育方針教育方向的幹擾破壞。

    我隻好“極其謙虛”地拒絕。

     我不是一個沒有說過謊的人。

    但是,跨出複旦校門那一天,我在日記上曾寫下過這樣的話:“這些年,我認清了那麼多虛僞的人,見過那麼多虛僞的事,聽過那麼多謊話,自己也違心地說過那麼多謊話,從此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 我這“要作一個誠實的人”的人,在許多高等教育者面前,撒了一次彌天大謊! 那的确是我離開大學後第一次說謊,不,第二次。

    第一次是——我打了“電影童星”一記耳光而說是“跟他鬧着玩”。

     我第二次說謊,像一個謊話連篇的人一樣,說得那麼逼真,那麼周正。

     我内心感到羞恥到了極點。

     一個畢業于名牌大學的青年,僅僅由于在某一個不正常的時期邁入了這所大學的校門,便如同私生子隐瞞自己的身世,在許多高等教育者面前隐瞞自己的“廬山真面目”,真是曆史的悲哀! 就個人心理來說,這是十分可鄙的。

     但這絕非我自己一個“工農兵學員”的心理。

    這種心理,像不可見的潰瘍,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農兵學員”心中繁殖着有害的菌類。

    對于一個國家的高等教育,又多麼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中倒出了“山楂丸”。

     我的謊話,當晚就被戳穿——我們編輯部的某位領導來西苑看望在華南組的一位老同事……我不曉得。

     第二天,我遲到了十分鐘。

    在二樓樓口,被一位老者攔住。

     他對我說:“你先不要進會議室。

    ” 我迷惑地望着他。

     他又說:“大家已經知道了。

    ” 我問:“知道什麼了?” “知道你是一個‘工農兵學員’。

    ”他那深沉的目光,嚴肅地注視着我。

     我呆住了。

     他低聲說:“大家很氣憤,正在議論你。

    你為什麼要扯謊呢?為什麼要欺騙大家呢?”他搖搖頭,聲音更低地說:“這多不好,這真不好!有的代表要求向大會簡報組彙報這件事啊!……” 不但不好,而且很糟! 在全國“高教”會上,在粉碎“四人幫”後,謊言和虛僞正開始從崇高的教育法典中被肅清,一位列席代表,一位“工農兵學員”,卻大言不慚地自稱是“·文·革”·前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畢業生,這的确是太令人生氣了。

     我垂下了頭,臉紅得發燒。

     我羞慚地對那老者說:“您替我講幾句好話吧,千萬别使我的名字上簡報啊!” 他說:“我已經這樣做了。

    ” 他的目光那麼平和。

     平和的目光,在某些時刻,也是最使人難以承受的目光。

    我覺得他那目光是穿透到我心裡了。

     他說:“我們到樓外走走好嗎?” 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在樓外走着,他向我講了許多應該怎樣看待自己是一個“工農兵學員”的道理。

    當他陪着我走回到會議室門前,我還是缺乏足夠的勇氣進入。

     他說:“世上沒有一個人敢聲明自己從未說過謊。

    進去吧!”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齊進入了會議室。

     那一天我才知道,這位令我感激不盡的老者,原來是老教育家吳伯箫。

     吳老是我到北京後,第一個引起我發自内心的無比尊敬的人。

     “高教”會結束後,他給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歡迎我到他家中去玩。

     那時他家住沙灘。

    我到他家去過兩次。

     第一次他贈我散文集《北極星》。

     第二次他贈我散文集《布衣集》,并贈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欽”四字。

    他親自替我刻的。

     兩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寫作。

    一見我,他立刻放下筆,沏茶,找煙,面對面與我相坐,與我交談。

     他是那麼平易近人,簡直使我懷疑他是個絲毫沒有脾氣的人。

     他臉上的表情總是那麼安詳。

    與我說話時,眼睛注視着我。

    聽我說話時,微微向我俯着身子。

    他聽力不佳。

     我最難忘的是他那種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