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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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便看。

     内中用大頭針别着幾份“批示”。

     第一頁,是當時的一位領導同志寫給自己秘書的,隻稱作者名字,可見關系非同一般。

    大意是劇本看過了,很電影化,主題思想很有意義。

    人物形象突出,情節曲折生動雲雲。

    要秘書告作者,已代轉電影局某負責同志。

     第二頁,是這位電影局某負責同志的“意見”,當然是“完全同意”上述的“意見”。

    大概是為了表示虔誠和态度認真,還提了幾條無傷大雅的“似可修改”之處。

    一個“似”字,道出許多謹慎。

     第三頁,是我們北影廠當時廠長的批條——立轉編輯部主任一閱。

     主任積稿太多,很信任我,便由我“一閱”了。

    我看罷這些“官批”,對同室的一位老編輯笑道:“這位作者,不是大幹部的兒子,也一定是侄子女婿之類。

    ”老編輯揶揄道:“你的美差來了啊。

    ” 我答:“看看再說吧。

    ” 這個劇本是根據北影已故著名編劇海默同志的遺作《戰馬》改編的。

     看過後,竟沒看出什麼“匠心”之處。

    凝思良久,又去資料室翻出原作細讀。

    讀罷,大不以為然了。

    海默同志的原作,寫的是新疆剿匪時期,一名解放軍排長的戰馬,在戰鬥中犧牲,戰馬是騎兵的“第二戰友”,思念之情深切。

    後來在戰鬥中擊斃一匪首,獲得一匹與自己的“戰友”一模一樣的雪白馬,遂結“生死之交”,屢立戰功。

    小說原作,确不失為一篇較好的作品。

     我一向以為,從小說到電影,所謂改編應是“再創作”,要重新體現改編者自己的藝術處理和藝術構思。

    “再創作”意味着藝術性的“再升華”,思想性的“再開掘”,情節細節方面的“再組合”。

    不見這些,那改編便是平庸的改編,當一名編劇也就太省事了。

    而且一篇短篇小說改編為電影,該補充多少改編者自己的生活和藝術方面的積累,是不言自明的。

     基于這種藝術觀點,我認為那劇本的改編是平庸的,這就與那些負責人的意見大相徑庭了。

     我又了解到,海默同志生前曾親自改編過自己這篇小說,北影還曾打印,“文革”中“一掃而光”了。

     我便感到左右為難起來,不知該怎樣寫“書面意見”,索性拿着它找主任當面說。

     主任又問:“改編的如何?” 我說:“将小說‘斷行’,不等于就算改編。

    ”主任明白了我的意思,沉吟起來。

     我又說:“題材也有些陳舊。

    剛剛粉碎‘四人幫’,人民希望看到正面或側面反映‘十年動亂’的電影。

    再者,便拍,也應拍海默同志自己改編的劇本,亦算對我廠著名編劇的一種追憶和紀念。

    ” 看得出,主任也頗感為難,默默吸了一會煙,終于說:“這樣吧,再給副主任看看。

    刊物即将恢複,修改後發一下,也算了結了此事。

    ” 副主任,一位德高望重,很有藝術判斷水平的老同志,看後對我說:“即使發表,也需讓作者再認真修改幾遍。

    ” 我就打電話與作者聯系,約他到廠裡來聽取我和副主任的意見。

     他嫌路遠,希望到他家談。

     我想到副主任家離他家較近,為了老頭少走許多路,應諾了。

    那時我們的副主任正在家中休病假。

     從北影廠到火車站,路是夠遠的。

    倒了三次車到了火車站,還要倒一次車,下了車還要走十分鐘。

    那一帶我到北京後沒去過,街道不熟,約定的時間又早——八點半。

    六點半便離廠,吃不上早飯,北京站附近買了一個面包,邊走邊吃。

     到了作者家中,我理所當然要請副主任先談意見。

     老頭看得很認真,用鉛筆在稿紙格邊做了許多記号,寫了不少句“評語”,一邊翻閱,一邊談。

     老頭談一條,作者“解釋”一條。

    或曰:“這裡你沒看明白。

    ”或曰:“這裡不能照你的建議改。

    ”或曰:“我自己認為這裡改的很好。

    ” 我便有些看不下眼去,打斷他說:“我們尊重改編者本人的藝術見地,我們的意見也僅供你參考,要求你修改一稿不算過分。

    你修改後再寄我們看吧!”說罷起身,也不告辭,便往外走。

     副主任也隻好跟我走掉。

     走到街上,副主任批評我:“幹嘛那麼沒耐心呢?”我說:“他幹嘛那麼不虛心呢?” 副主任說:“他認為自己非一般作者可比嘛,這一點你還沒看出來?” 我說:“看出來了,因此我這一般編輯不願給他這非一般作者當責編,另請高明罷!” 副主任笑道:“我們研究後,還非你當這責編不可呢!沒吃早飯吧?到我家去吃,要不我們找個地方,我請你吃一頓。

    ”數日後,劇本寄回。

     我翻看一遍,除了我和老頭勾出的幾個錯别字,毫無變動。

    再一項作者的“勞動”,便是用橡皮将老頭在格邊作的記号或評語擦掉了。

     我心想也忒吝惜自己的腦細胞了!擱置抽屜,看他怎樣?僅僅隔了一天,就打來電話,質問:“你們到底作出決定沒有?” 我反問:“什麼決定?” 作者說:“有關領導同志都很認真對待這個劇本,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北影廠長也無反對态度,你們為什麼雞蛋裡挑骨頭呢?” 我說:“那你就讓他們直接下道生産令拍攝嘛!還給我這個責編打電話幹什麼?”說罷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