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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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在複旦怎麼同‘四人幫’鬥争過的啊?講講,講講。

    ” 每一次都令我大慚。

    作謙虛狀雲:“沒什麼可講的,沒什麼可講的。

    ” 他對我好感愈增,視我為一謙虛青年。

     後來主任告訴我,如果我的鑒定中沒有那一條,就憑我當時“闖堂”那種“紅衛兵”遺風,他是絕不要我的。

    其實我當“紅衛兵”時,反倒“溫良恭儉讓”。

    “大串聯”回到哈爾濱,見了我的語文老師,當時被打成了“曆史反革命”,剃了鬼頭,我仍在校門口對她行禮,問“老師好”。

    因為我是她喜愛的學生。

    我的壞脾氣,是到了北大荒後,在“接受再教育”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養成的。

     母親從小對我的一句教誨——“頭三腳難踢”。

    意思是,到了一個新地方,新單位,在新同志中間,尤其要謹言慎行,給人留下最初的好印象。

    母親雖然是普通家庭婦女,目不識丁,但卻很重視對我們的家教。

    希望我們幾個子女長大成人後,都文質彬彬的,說話慢聲細語的,辦事穩穩重重的。

    她認為的好青年,是那種“像大姑娘”似的類型。

    我在十八歲前,身上這種家教的成績特别顯著。

    不但文質彬彬,而且“羞羞答答”。

    十八歲後。

    這種家教的印痕開始模糊,開始退化。

    因為母親已無暇再訓導我。

    社會替母親效勞了。

    社會的教育内容與家庭與學校大不一樣,也比家庭比學校的教育具有說服力。

    它采取的是另外一種方式,往往刺激起我的反抗心理。

    兩種教育在我身上都有潛在影響。

    平素我要求自己盡量文質彬彬,以禮待人。

    一旦反抗起來,則“怒發沖冠”,恨不得“屍橫二具,血濺數尺”。

    地地道道的“匹夫之怒”。

    幸虧我身材瘦弱,毫無拳腳功夫。

    否則,大概早已鬧出什麼人命官司了。

    這些隻能在看功夫片時體驗一下“情緒打鬥”。

     然而我認為母親那句教誨不失為至理明言。

    “頭三腳難踢”,便得“踢”好。

    一般說來,我每到一新單位,新地方,“頭三腳”總還是“踢”得可以的。

    一旦天長日久,免不了來次“頭球”或者“倒構”。

    那“球”多半都是朝領導們射去的,結果常常是好印象一腳“勾銷”。

    誰有忒好耐性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天天地“溫良恭儉讓”?偶爾露一下“峥嵘”也是要得的。

     最初的日子,我在編輯部安分守己。

    每天早早地就從招待所來上班,拖地,擦桌子,打水,然後正襟危坐看外稿。

    穿的也很樸素,走在路上也不拿眼亂瞟姑娘們。

    不像某些年輕人見了有姿色的姑娘便“目灼灼似賊”,更不去搭搭讪讪、粘粘乎乎地結識年輕女演員或者“亞”女演員。

    下了班則關在招待所自己的房間裡看書,從不在廠裡東走西竄。

    節假日一個人悶得慌,就出廠門搭上十六路公共汽車,直達動物園,去看犀牛。

    所有的動物中,我最看不夠的是犀牛。

    因為它從不在乎别人怎麼看它,也從不作态。

     總之我那時給人的印象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

    對編輯部的同志一律稱“老師”。

    有時佯裝乳臭未幹,不谙世故,裝得挺像。

     一天終于作了件不文明的事,打了全國男女老少都熟悉的一名電影童星兩記耳光。

     我住的房間,四張床位。

    客滿時一張床位也不空。

    那一時期時常客滿。

     住客中有位錦州漢子。

    人倒不錯,但我對他的存在感到非常頭疼。

    他是位“睡仙”,和你說着說着話,眼皮就合上了。

    眼皮一合上,就徐徐然如巨石傾倒。

    人一倒下,鼾聲頓起,如雷貫耳。

    夜深人靜,那鼾聲猶如一台推土機在發動。

    我差不多快得神經官能症了。

     終于盼着他與我“後會有期”,九點多鐘便早早躺下,希望十幾天來受摧殘的神經得到充分休息。

     然而,根本無法入睡。

    隔壁房間有幾個人在高聲談天說地,雜以嘻嘻哈哈的男歡女笑。

    兩個房間不是完全隔死的,一面牆上還開着一扇門,被一張床橫住。

    他們等于是在我的房間裡談天說地,嘻嘻哈哈一樣。

     請求他們雅靜吧,我又不願意。

    犯不着為這種事兒請求人。

     就用被子蒙上頭。

    無法睡,幹眯着。

     眯到十點,招待所規定的安息時間。

    起身在那扇門上輕敲幾下,以示提醒。

     鴉靜片刻,嘻嘻複嘻嘻,哈哈複哈哈。

    而且那些話語,就有些俗。

    我們北方人稱之為“逗悶子”。

     看看手表,十點半了。

    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