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不安啊!” 我那“妹夫”說:“别不安。

    我們又沒敬着你供着你的!拿你當自家人看待,你有什麼不安的?明天是星期天,我們陪你到北海劃船去,或者到頤和園去,開開心心地玩上一天。

    ”經他們勸慰,我的憂郁才稍釋。

     星期天他們陪我到北海劃船。

    分配去向沒有着落,玩得不開心。

     晚上回來,躺在床上,無法入睡。

    忽然産生了一個念頭,想拆開自己的檔案袋,看看裡邊都裝了梁某一些什麼材料。

    便光着腳丫,從書包裡掏出了它。

    可又一想,私拆自己的檔案袋,不說“違法犯罪”吧,也算是鬼鬼祟祟的行為。

    放回去了。

    重新躺在床,心裡還是不甘罷休。

    為什麼不允許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檔案袋裡裝着一些有關自己,有關自己父母和親屬的什麼材料呢?它像個影子似的,跟随着你一輩子。

    你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你努力像個好人那麼生活,但它卻很可能向許多人證明你是個壞人。

    許多人相信它,遠勝過相信你在生活中在工作中的實際行為和表現。

    “不得委以重任”,“有政治野心”,“思想意識不良”,“品行不端”,等等,等等。

    這樣的一些評語曾寫在多少人的各種鑒定上啊!而寫鑒定的人卻又不見得是個正人君子。

    你死了,被火化了,裝進了骨灰盒。

    你的檔案,又成了你兒子或你女兒的檔案的一部分。

    這樣一想都夠令人七竅生煙的! 雖然我明知自己的檔案裡絕不會有什麼黑材料,雖然文化部那位女同志的話也證實了這一點,但我對自己的檔案袋所産生的那種好奇心,簡直就無法轉移。

    他媽的就算寫的全是優點,我也想知道我這個人具體都有哪些優點。

    有利于今後發揚光大嘛!誰叫他們讓我的檔案袋落在我自己手裡呢?不看白不看!這樣的機會很難得! 于是我又光着腳丫蹦到地上,第二次從書包裡掏出了檔案袋。

    拿在手裡,就像拿着我自己的靈魂,别人為我制造的“第二靈魂”,掂了掂,很輕。

    他媽的一個二十八歲的人的“靈魂”,怎麼才這麼一丁點分量啊! 洗腳水沒倒。

    就用洗腳水浸濕了封口,然後用大頭針謹慎地挑開了,心情挺激動地從中抽出幾頁紙和表格來。

     我的檔案真是太簡單了,簡單得使我大大掃興。

    小學的畢業簽定,中學的畢業簽定,都寫的相當好。

    中學的畢業簽定中,居然還有“責人寬,克己嚴”這樣簡直等于是贊美的話。

    不由得想,但願這一條我死後,悼詞上也寫着。

    在北大荒七年中的各種簽定也相當好,不乏贊美之詞。

    我忽然覺得奇怪,我既然這麼好,怎麼不發展我入黨呢?逐頁逐條細看,看出了點名堂。

    有兩條是:不尊重領導。

    政治上不成熟。

    帶着這樣兩條缺點可不是不太容易入黨麼!難怪難怪。

    不尊重領導這一條,是公正的。

    在老連隊,和連長指導員吵過架。

    在木材加工廠,和連長指導員吵過架。

    在團機關時,頂撞過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參謀長。

    我想這一條将來到了新的工作崗位後,真得努力改正掉。

     政治上不成熟這一點,我有點不認可。

    政治上不成熟,能僅寫過一張表态性的“批鄧”大字報麼?政治上不成熟,能“同‘四人幫’作過鬥争”麼?從書包裡掏出鋼筆,就要由着性子将那個“不”字改成“很”字。

    照量了幾下,覺得筆劃實在是不好改,悻悻作罷。

     沒有什麼“黑材料”,“紅”得還可以,令我不但覺着掃興,甚至覺着有幾分遺憾了。

    要是有點什麼“黑材料”,不妄我作這番手腳。

     拆開的檔案袋撇在沒油漆過的寫字台上,索然地睡了。

     從此我對裝在自己檔案袋裡的“第二靈魂”不再産生任何好奇,也不再發生任何興趣。

    讓它在檔案袋裡安息吧! 倒是與我肉體同在的靈魂,因為自己的某些行為,某些沒有變成行為的欲念,某些沒有變成欲念的意識,某些連意識也沒有變成的朦胧的不良的沖動,而時常感到羞愧。

    這個靈魂可是永不安息。

     我第二次到北影。

     接待過我的那人不在,另一位我未見過的女同志說那人生病了,十幾天内不會上班。

    我問我的工作定下來沒有。

    她說不了解這件事。

     我又動肝火了,虎虎地問,“你們廠長在哪兒?我要見他!” 她淡淡地說:“你見不着他。

    在國外訪問呢!”問:“那你們黨委書記在哪兒?” 說:“不能告訴你。

    在開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