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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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吃這頓飯,怎麼講也都是我的不是了!” 我隻得留下。

     一會兒,阮若珊老師回來了,他們的小女兒也回來了。

    加上阿姨,我們五個人,開始吃飯,宗江老師那天似乎特别高興,為我開了一瓶什麼名酒。

    我沾酒便醉,盛意難卻,抿了小小兩口,臉便彤紅。

     他們的小女兒瞅着我直抿嘴笑,使我大大發窘。

    吃罷飯,天已黑。

    我要走,宗江老師怕我果真是醉了,讓我吃一個梨,喝杯茶再走。

     喝茶時,他問我住什麼地方。

     我撒謊搪塞過去了。

     他又問我有什麼困難沒有。

     我衣兜裡隻剩十來元錢了,想向他借二十元錢,但羞于開口。

     他一直送我至鑼鼓巷公共汽車站。

     那一夜我是在火車站度過的。

     至今我到北京已經整整八年了。

    我到北京去的第一家是宗江老師家,第一頓飯是在宗江老師家吃的,而且受到的是客人的款待。

    八年來,我再也沒見過他。

    時時有人轉話給我:“黃宗江問你好,叫你到他家去玩。

    ”“黃宗江說,曉聲是不是有了點名氣,就忘了當年自稱是黃宗英的學生,在我黃宗江家裡吃過飯啊?”寫到這裡,我不禁想,這篇文字完成之後,一定一定要去看望他,八年了,太說不過去了。

    我不善交往,又唯恐打擾别人,就有點離群索居。

    然别人對自己的關懷,幫助,照顧,一次,一點兒,常系心頭,不敢輕忘的。

    誰忘了,誰沒人味。

     我的不善交往,實實在在是不願交往。

    我的不願交往,實實在在是對目前社會上的一種交際之風的“消極抵禦”。

    如今的中國人,好像都成了“有閑階級”,睜眼看看我們周圍,多少人的精力和時間是毫不吝惜地消耗在交際場上。

    又不像人家外國人,人家的交際,也就是純粹的交際而已。

    眼睛再睜大點,看看我們周圍,多少人在交際之下,掩蓋着種種個人的企圖,過去稅某某是“交際花”,專指女性而言。

    于今吾國男性“交際花”,如雨後春筍,參差而出。

    真可以說是各條戰線,百花齊放。

    我們老祖宗主張的那種“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似乎在本時代有點“迂腐”了,“小人之交”倒大大時髦起來。

    你交我,你得給予我這種好處。

    我交你,我将報答你那種好處。

    各種好處人人想占,十億之衆,哪來那麼多好處得以平均分配?不夠分,又不能印發優待券,可不就誰有本事誰撈呗!靠真本事興許還撈不着,靠交際卻往往得來全不費功夫。

    文壇本應是塊“淨土”,但素來總與名利藕斷絲連,斬不斷的“情緣”,刨不折的“俗根”,難免也有拉拉扯扯,蠅蠅苟苟之事,我看目下也受交際之風的熏擾。

    所以我常想,老老實實地寫小說吧,能寫出來便寫,寫不出來便罷。

    别今天拜訪這個,明日“探望”那個的。

    成了習慣,堕入男性“交際花”者流,那可不怎麼樣了! 我在北京站度過一夜,第二天早晨在車站大廳二樓的洗漱室洗了臉,像個“文明盲流”似的晃出了北京站。

     我想,我這個未來的北京公民,今天無論如何得在北京找到個住的地方。

    我不能接連三天都像個“盲流”似的在火車站栖身。

    那也太對不起我書包裡面的複旦大學畢業證書了。

    我的北京知青朋友不算少。

    但與他們在北大荒相處時,從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成為北京公民,也就從來沒有記過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住址。

     猛然間想起木材加工廠一個北京知青曾對我說起過,他的妹妹好像是在大栅欄的一個什麼鞋帽商店當售貨員,決定去碰碰運氣。

     大栅欄有好幾家或大或小的鞋帽商店,我一一詢問。

    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她哥哥的名字,這麼找人真難找。

     天無絕人之路。

    我的運氣不壞,還終于将她找到了。

     她聽我說與她的哥哥同在木材加工廠生活過,對我非常親熱,就請了假,将我帶回家中。

    她家住大栅欄茶兒胡同十一号。

    兩間小屋,她的父親癱瘓在床住外間屋,她和她的母親住裡間屋,睡一張很窄的雙人床。

    她猜到了我沒吃早飯,匆匆忙忙地給我做飯。

     一會兒她就将飯菜做好了。

     我默默吃着,覺得胃腸飽脹,雖然昨天至今天,僅在宗江老師家吃過一頓飯,卻吃不下什麼,不忍辜負她的好意,強吃。

     她則靜靜地看着我。

    忽然起身去找出一本像冊,重新在我對面坐下翻。

    翻出一張,遞給我,微笑着問:“照片上就是你吧?” 我放下筷子,接過一看,果然是我。

    和她哥哥一塊兒照的,兩人各騎一匹高頭大馬,挺威風的。

     我很有感情地注視着那照片,說:“是我。

    ”心中暗想,不知這頓飯吃完了,我還該到哪去? 她收回照片,問:“你為什麼愁眉不展的啊?大學畢業了,又分到北京了,難道還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我想,朋友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實話實說了吧!興許她真能幫我找個住處。

    就将自己這種暫時不太美好的處境告訴了她。

     她思索了一會兒,說:“你看,我們家也沒你住的地方。

     這樣吧,你住我男朋友家!你吃完飯我就帶你去!”也隻好如此。

     能暫時有個地方住,我一口飯也不想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