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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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這麼想的。

    他也不止一次親口對我們這麼說的!你不信可以去問問他另外幾個朋友!” 他扼住着别人的脖子,同時覺得自己的脖子也仿佛被一雙無形又有力的大手扼住着,憋得胸膛透不過氣。

    他終于垂下了雙手,張大着嘴,呆瞪着對方,哈哧哈哧地粗喘着,像一頭被電棍擊得有點兒暈頭轉向的熊。

     “我也是哥哥!我們弟兄倆也得走一個!可義無反顧地報名僞是我!義無反顧地來到北大荒的也是我!我沒法兒瞧得起你!” 對方朝地上啐了一口,倏地轉身離他而去。

     一心替弟弟着想的初衷,變成了後來被弟弟猜疑的誤解,而且永遠也沒有澄清和消除的機會。

     這件事從此像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至今那刀子也沒從他心上放出來。

    隻不過被心肌緊緊地吸住了夾住了,不再流血了。

    要拔出這把刀隻有靠弟弟,而弟弟已經死了。

     連裡和團裡的領導問他有什麼要求? 他說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希望留在這個連隊做一名替補弟弟的知青。

     他的要求被批準。

    之後風言風語在全連傳開。

    這使他不敢幻想有朋友,事實上他似乎也不再希望有朋友,不但沒有朋友,而且心中沒有了任何追求。

    什麼争當“五好戰士”、“毛著标兵”;什麼招工、上大學、男女知青間的傳情遞書,統統都輪不到他。

    他仿佛僅僅成了連隊的一頭牛,或一匹馬。

    每天隻知道幹活、吃飯、睡覺;睡覺、吃飯、幹活。

     他經常獨自登上連部後面的山坡。

    弟弟的墳在山坡上。

    下雪天,有人曾見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墳前,身上落滿雪,似雪人。

    下面天,也有人曾見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墳前,任大雨澆淋,一動不動,如同在大雨中坐化了的佛。

     如果當初自己不自作聰明,主動報名下多,那麼弟弟不會死;哪怕和弟弟一塊兒下鄉,弟弟也不會死。

    因為排長失職,他這個哥哥卻一定會想到并且細心盡責——如此這般的一些自悔自恨,利齒鼠似的經年累月地啃他的心,啃他的靈魂,使他的靈魂難以獲得片刻安甯。

    後來,就連他自己也有點兒分不清,自己的初衷究竟是良好的,抑或真的是要耍花招。

    他的存活,似乎簡直就是僅僅為了忏悔而存活。

    别人也漸漸習慣了僅僅視他為一具忏悔者标本。

    既不同情他,也不再過分歧視他。

    因為誰都認為他應該那麼樣永遠地進行忏悔。

    因為一個模範的忏悔者在生活中也有存活的意義,可做背信棄義者和忘恩負義者的反面教員。

    他就這樣甘願被忽視,默默地在北大荒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七八年内竟沒探過一次家,一個沒有了親人企盼着自己回歸的破敗的家,還算是家麼? 直至“大返城”,全連知青的放逐命運都結束了。

    的那一天,他們才開始意識到,他或許是一個值得交往值得善待值得同情甚至——值得尊敬的好人。

    他幹活最肯賣力氣,他從沒參預過知青中的任何幫派傾軋。

    他不争名不争利,從不搬弄口舌制造是非。

    而且,七八年間,有七八名男女知青“借用”過他的探親假,竟誰也沒謝過他一句,他也沒向誰暗示過自己需要一份謝意的表達。

    他沒吃過“借用”他探親假的女知青們從城市帶回的一塊糖,沒吸過“借用”他探親假的男知青們從城市帶回的一支好煙…… 是他趕着馬車送他們去縣城搭長途汽車的。

     臨分手,衆知青圍着馬車圍着他,似乎都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又似乎都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才好, 當他坐上馬車揚起了鞭子,一名女知青才怯怯地低低地問:“王君生你自己什麼時候走?” 他說:“我不走。

    我要陪我弟一輩子。

    ” 隻這一句話,使衆知青熱淚泉湧,失聲恸哭。

    他們不分男女,一個個撲向他,都欲和他擁抱告别。

     而他一聲“駕!”——鞭落馬背,驅車沖開他們的包圍,頂着北風寒雪返去…… 後來,經連裡幾番苦口婆心地動員,他才離開北大荒。

    七八年間他積攢下了一千多元錢,他留下了五百元給連裡一名他最信賴的老職工,囑托對方每年替他為弟弟的墳拔拔草,培培土…… 返城後他“待業”三個月,花去了一百來元錢,用三百元錢“走後門”進了醬油廠。

    如果他當年再多幾百元錢,可能有幸被分配到一個條件好的單位。

    那麼他的人生有機會發生另外的走向,興許如今也混成了一位處長。

    但話又說口來,當年的某些好單位,十之七八如今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