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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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工資,在裁員。

    倒是當年誰都不情願去的醬油廠,如今在全市是“蠍子巴巴毒(獨)一份”,反倒成了不但确保工資,而且獎金較高的單位…… 回憶起這往事樁樁,四十六歲的、被陌生人打折了兩根肋骨、躺在被剝奪了陽光的家裡養公傷的男人,眼淚不知不覺吧嗒吧嗒滴在相冊上。

     他用手背抹了抹淚,目光落向自己和妻子的結婚照,那是一張六寸的半身的黑白照。

    那一年已經有彩照了,但價格對當年的他們來說未免太貴,他們沒舍得照彩照。

    何況結婚對他們似乎更是一項人生任務,婚前他們相互都很坦率地承認這一點。

    所以也就都主張以簡單節省為首條原則。

     從自己的“百日”照到和妻子的結婚照,相冊中的空白是靠回憶添補上了,但是卻感到了一種格外的疲憊,一種心累。

    難道回憶有時竟是一件比幹重活兒還累的事兒麼?他想不通,很困惑。

    他已經多年沒這麼投入地回憶過往事了,即使偶爾回憶,往往是片斷式的。

    他覺得今天所進行的洶湧似潮一瀉如注式的回記,使自己像被抽了幾百CC血,處于一種不可形容的軟弱無力的嚴重虛脫般的狀态。

    他甚至搞不大清自己的淚水是因回憶中的哪一部分而奪眶的。

    是因養母的死還是因弟弟的死?是因自己當年心中的苦還是因知青夥伴們當年圍住自己那情不自禁的集體的一哭?是因負疚還是因感動?說不清。

    總之是說不清。

    “剪不斷,理還亂。

    ” 結婚照後是兒子的“百日”照,他不停地翻過來看自己的“百日”照,又不停地翻過去着兒子的“百日”照,覺得“百日”的自己和“百日”的兒子,都是那麼的像娃娃魚。

    都有點兒古怪,有點兒可笑。

    古怪與可笑,合成為一種使人頓生憐憫之心的可愛。

    他是嬰兒時營養不良,兒子也是。

    他的“百日”照是養母臨終前交給他的。

    養母說養父撿到他時,照片在包他的小被裡,在他的小胸脯上。

    那照片後用歪歪扭扭的鉛筆寫着——“此兒生母曲秀芳,生父張德山”。

    他從養母手中接過照片之時,字迹尚隐約可辨,如今字迹模糊得完全看不清了。

    如今他早已徹底打消掉了尋找生母生父的念頭。

    誰知他們還在不在人世呢?誰知他們如今還是不是夫妻不是夫妻的話還有沒有聯系了妮?他們會高興忽然有一個四十六歲的活得沒什麼奔頭而且活得疲憊極了的大兒子出現在面前麼?如果他活得挺富裕,他倒願意不計被棄之嫌讓他們沾沾自己的光;如果他們活得挺富裕,而且有遺産可繼承,他也幻想能沾沾他們的光。

    誰叫他們是自己的生母生父呢?可……若他們不但活在世上。

    而且是一對兒無依無靠窮困不堪的可憐老人呢?……自己的妻子又“下崗”了,失業了……自己還有能力贍養一對兒老人麼?四十六歲的他常覺得自己早已活夠了,疲憊得快撐不住了。

    好比一匹被主人以前使役得太辛苦的半老不老的馬…… 他感到自己如今僅能勉勉強強盡一份責任一份義務了,那就是對兒子的責任和義務。

    再稍加一點點責任或義務,他就将被壓垮了。

     由兒子的“百日”照,自然便聯想到了兒子的出生。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個深秋的雨夜——妻子捅醒他,呻吟不止地說:“快去醫院,我要生了!” 他立刻坐起,瞧看妻子高隆的大肚子,半信半疑,心中沒有主見地問:“你有把握麼?我去醫院打聽過,醫院床位緊張,送早了的孕婦是不收的。

    ” 那年頭老婆生孩子也要托關系走後門兒,沒關系沒後門兒,就隻能靠孕婦自己準确地掌握時間了。

    一般是提前三天才有入院資格,若想提前四五天,就得憑後門關系了。

    而身為丈夫的他,沒有任何醫院方面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和後門,他做決定的前提隻能是妻子的自我感覺。

    在三天和四五天之間自我感覺掌握得準确無誤,對于一名孕婦,尤其一名初産的孕婦,其要求不亞于雇主對鐘點家務女工的要求。

    生孩子和死人是不一樣的。

    一個人說“我不行了。

    我要死了!”那往往是真的不行了,真的馬上就要死了。

    而一名孕婦說:“我要生了!”則也許完全是某種臨産的假象,是對他人的誤導。

    所以身為丈夫的他表現得冷靜鎮定,臨危不懼,臨事不亂! 妻子卻流出了眼淚,罵他:“王君生你王八蛋!你不拿我們娘倆兒的安危當一回事兒是不是!要是我們娘倆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一輩子沒完!哎喲!哎喲天呀,我怎麼攤上這麼個肉頭大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