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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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間十五分鐘乃是他四十六歲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輝煌”。

    确切地說那一次“輝煌”并沒有十五分鐘那麼長的時間,實際上僅僅六分多鐘。

     如今,四十六歲的小小醬油分廠的副廠長王君生日想當年,心情竟仍莫名其妙地有幾分惶惶不知所措,還有幾分受之有愧的羞慚。

    因為事實上,他撿到那個鼓鼓的大錢包以後,并沒立刻想到應該交給老師。

    他将錢包帶回了家,藏在窗台下的一個牆洞裡,藏時他數過那些錢,已知道那些錢相當于他父親三個多月的工資,正因為如此他才藏起來,他幻想那些錢能成為自己家的錢,希望那些錢能使父母受窮愁的壓迫而布滿臉上的皺紋得以舒展開來,他首先想悄悄告知的是母親而非父親,如一切窮人家的男孩子一樣,母親是他的第一位知心朋友。

    而父親更是一個使他覺得欠恩太多太久希望早日進行報答以減輕心理負擔的男人。

    但是他張了幾次嘴都沒能對母親說出口。

    至他現在四十六歲為止,他隻撿過那麼一次錢。

    以後倒是多次丢過錢,累計起來已遠不止二百七十多元三百七十多元四百六十多元。

    自從中國發行了拾元和百元錢币,丢錢和撿錢的面額都大了,人丢錢的晦氣和撿錢的喜悅也都大了。

    第一次撿那麼多錢的孩子不知怎麼告訴自己的母親似乎也是必然的…… 藏在牆洞裡的那鼓鼓的大錢包使他沒法兒安睡。

    小學五年級的男生第一次嘗到了失眠是什麼滋味兒,半夜裡他将頭縮在被窩哭了。

    母親被他哭醒拉亮燈問他怎麼了?這一問他的暗哭就變成了号啕,結果父親也被哭醒了弟弟也波哭醒了…… 當一家四口瞪着攤了一炕的那些錢時,都呆住了。

     父親平靜地對母親說:“别人的錢,攤在炕上看個什麼勁兒?深更半夜的,還不便收起來!”——又對他說:“哭什麼?誰叫你往家裡帶?自作自受!明天交給老師!” 父親說罷,率先倒頭便睡。

     母親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他,“兒呀,你沒花人家的錢吧?要是花了,你可千萬實說,媽得給人家補上!” 他發誓一分也沒花,母親才放心地往一起收攏錢,而他忽然覺得弟弟神情異樣,雙膝跪着,雙手壓在膝下。

     他斷定地說:“媽,弟弟拿錢了!” 母親便也起了疑心,厲命弟弟将雙手從膝下抽出,弟弟卻咬着唇不肯。

    他和母親就分别拽弟弟的手,掰弟弟攥着的兩隻小拳頭。

    弟弟的兩隻小拳頭攥得很緊,他和母親費了好大勁兒才分别掰開,弟弟的左手裡什麼也沒有,右手裡果然有,但隻不過是一角錢,攥成一個紙團,攥出了汗。

     弟弟哇的一聲哭了。

     父親騰地坐起,甩手給了弟弟一巴掌,将弟弟扇得倒在被子上…… 當他将那張獎狀帶回家,母親行完了給父親看,父親看完了說:“那貼在牆上吧。

    ” 母親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 隻有弟弟連一眼都不瞧。

     當他用一勺粥在牆上貼那獎狀時,聽到母親喃喃自語:“一百七十多元,節省着花,夠咱家花小半年的了。

    ” 父親也喃喃自語:“能買兩輛半新的自行車了!” 父親最大的個人心願,就是能攢錢買一輛半新的自行車,父親在鐵路上做裝卸工,因沒自行車騎,每天早早故便離家去上班,每天下班回到家裡也很晚…… 他聽出父母的話中都有某種暧昧不明的,在他們之間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成分。

     從他當衆獲獎那一無起,他覺得和他一路上學放學的同學們,目光都有些心照不宣起來,一個個低着頭東瞧西看的,仿佛睡都希望也發現一個鼓鼓的大錢包丢在路上…… 以後他對錢便産生了一種近乎恐懼的心理。

    如同患有恐血症的人見不得鮮血或類似鮮血的紅色漿液汩汩流淌的情形一樣,他覺得錢具有某種非常邪性的魔力,人一旦内心裡開始總尋思它,那就會對别的任何東西絲毫也不感興趣了。

    仿佛能寄生在人靈魂裡的蛔蟲,并在人的靈魂裡生下一窩窩小蛔蟲,最終将人的靈魂變成一個外薄内脹的蛔蟲袋兒。

    有一次廠裡發工資,人手不夠,請他這位副廠長去幫着清點。

    一捆一捆的錢堆了一桌面,他點着點着,心慌了,頭暈了,手顫了,出汗了。

    “這些錢要都是我的多好!多好!多好!多好!……”這麼一種既不切合實際又與犯罪念頭攪在一起的想法,糾纏在他頭腦中怎麼也揮之不去,他借口上廁所趕快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