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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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自己神氣,心情格外愉悅。

     那男孩兒是自己麼? 當然是的。

     夜裡下過雨,一路所經許多人家的“闆障子”濕漉漉的,不知為什麼,他從小特别喜歡夜裡下過雨的第二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夜裡下過的雨不要太大,太大第二天到處是積水,人不好走路;也不要太小,太小一夜蒸發盡了濕度,空氣中就沒有那麼一種濕漉漉的清潤新爽了,他也從小特别喜歡看自家的或别人家的“闆障子”和房屋的外牆濕漉漉的情形。

    如果夜裡的雨确實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暴而,那麼第二天人一定會發現,院子裡街路上的土地,仿佛都被沖洗過了似的。

    四下望去,到處幹幹淨淨。

    那個年代,在這一座城市,除了市中心有石頭路有柏油路,居民街區皆土路,最煩人的是一夜小雨不停,第二天早晨土路被漸漸地浸透了,一腳帶起一坨泥。

    而夜裡下暴雨就絕不至于這樣。

    所謂“闆障子”,其實就是不像栅欄那麼美觀的栅欄,而且也不像栅欄那麼低。

     “闆障子”普遍較高,最低的也有一個大人的身材那麼高。

    高的兩米多,都是用木闆釘成的,那些木闆一般都舊得蒼灰色了。

    圍護着獨居人家的房屋,或成為大雜院和街道之間的“屏風”。

    被一夜雨水淋過的“闆障子”,半幹半濕,比觸目一色的蒼灰看去舒服多了。

    而樹梢啊,花蔓啊,草莖啊,就從“闆障子”的上邊或縫隙探出着攀緣着,撩得人的心念想從縫隙在“闆障子”裡邊看,看“闆障子”裡邊究竟開着些什麼花兒長着些什麼草兒。

    所以“别趴人家闆障子”這句話,又成為家長們對自己的小兒女經常進行叮咛的一句話。

    孩子們卻正是通過那一種窺望,刺探大人們的生活内容,并想象自己以後的人生。

    半幹半濕的房屋的外牆望去也令人舒服,這座城市的人家早年喜歡将房屋的外牆粉刷上顔色,通常粉刷淺藍、深綠、淡紅和桔黃四種顔色。

    經一夜的雨水淋過,顔色加重了,仿佛夜裡被人用水彩重新染過,而天亮了沒來得及染完匆匆罷手而去。

     那男孩兒就貼省“闆障子”往前走,口中一路輕輕吹口哨。

    他剛學會吹口哨,怎麼用力也吹不太響。

    有一隻翠綠的,比麻雀還小的鳥兒,從人家“闆障子”上邊探出的樹梢兒間宛轉地用叫聲回應他的口哨。

    惹得他止住腳步,仰着臉用口哨和那鳥兒交流了半天…… 當那男孩兒一手拎着滿滿一瓶子醬油,一手端着滿滿一碗面醬回到家裡,不禁對母親自豪地大叫:“媽,我一丁點兒也沒弄到新背心上!” 而他的母親,待他放下醬油瓶子和碗,沖他溫和地一笑,以犒賞的口吻說:“剩下的二分錢你留着看小人書吧!”…… 那個從記憶的幽深處漸漸浮現出來、面目模模糊糊的小學五年級男生又是誰呢?在小學母校的操場上,在上課間操的十五分鐘内,在全校同學目光的注視之下,他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向體育老師的領操台,站在領操台上的已不是男體育老師,而是一位永遠闆着一副嚴肅面孔的女校長。

    如今想來,她當年并不算老,隻不過五十餘歲。

    但對于當年那小學五年級男生來說,五十餘歲的女人确實夠老的了,何況她已經有了許多白頭發。

    他踏着木梯登上領操台,從女校長手中接過了一張獎狀。

    當年的獎狀就是一張價值四分錢的印有花邊和“獎狀”二字的紙,在全市最大的文化用品商店才能買到。

    如果它上邊沒用毛筆寫了字益了章,那麼其價值僅僅等于兩枚市内郵票,當年市内郵票二分錢。

    無論寫了字益了章,抑或沒寫字沒蓋章,一經被從文化用品商店買走,就再也不能抵四分錢用,但它被寫上了字蓋上了章以後,對于獲得它的人,似乎便是一種對人的終生具有得殊意義和價值的東西了。

    起碼在當年是那樣。

     那五年級男生在登上木梯的最後一級時踏空了一腳,險些從一米半高處摔下去。

    幸虧女校長及時抓住他一隻手,将他拖上了領操台…… 他因在馬路上撿到錢包交給老師而獲那張獎狀——錢包裡有一百七十多元錢。

    一百七十多元錢在當年是一大筆錢,相當于女校長兩個多月的工資,相當于他父親三個多月的工資,相當于他班主任四個多月的工資。

    當年還沒有拾元的紙币。

    所謂“大票”,分壹元貳元叁元伍元四種。

    一百七十多元錢是厚厚的一沓錢,他撿到的是塞得鼓鼓的大錢包。

     那份獎狀是他四十六歲的人生中唯一的榮譽。

    那一天他成為全校的“明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