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山河在——知識分子的心靈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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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敗,我說是作者和讀者集體治療不可或缺的一步。

     在國破山河在的最痛苦的時刻,童年的記憶會在每個人心深處點亮一點光。

     6 更何況,東柏林所懷念的舊,不見得一定是那個如今已失敗了的政權(從前,許多人以能和那政權代表握手拍照為榮)。

    他們可能隻是模糊的、感性的,懷念一段無憂無慮的人生。

     東德,是一個巨大的幼稚園;人們的生老病死鳏寡孤獨全部由國家照顧,猶如穿圍兜吃手指的孩子們把一切放在老師的手裡。

    社會主義國家的百姓沒有失業的恐懼,幼稚園的孩子們也不怕時間到了有誰會吃不到點心。

    孩子們無憂無慮,東德百姓過得也是免于匮乏、免于恐懼的日子。

    當年,除了政治恐懼之外,他們什麼恐懼都沒有;現在,除了沒有政治恐懼之外,他們什麼恐懼都有——失業、房租、水電費、不安全的未來…… 誰不懷念無憂無慮的時光——管他媽的哪個制度?! 東柏林人懷念共産黨政治的東德時代,你不能因而說腐敗,就如當年有些台灣人懷念日本天皇統治的日據時代,你不能因而說他奴性,一樣的道理吧1 7 統一之後,德國開始追究東德秘密警察的活動,調查所有曾經和公安部合作的線民。

    穆勒說,這種"秋後算帳"是一種卑鄙的陰謀:西德試圖籍此制造東德人的集體罪惡感、羞恥感,進而迫使東德人對西方物質文明低頭,心甘情願的接受殖民!統一,其實是西方對東德這類"第三世界"國家的全面侵略和占有。

     共産政權用各種手段鏟除異己,這個過程叫做"清算"。

    倒過來民主政府(你看,我不用"政權"這兩個字)用各種手法(你看,我不說"手段")将思想上仍舊依附共産主義的人(你看,我沒說"異己")從權力結構中剔除(我不說"鏟除"),這個過程,叫做"撥亂反正"。

    那麼誰來決定這是清算鬥争還是撥亂反正呢?當然是那赢的一方,誰赢了,誰就得到诠釋曆史、界定曆史的權利。

    令東柏林的遺老精英所寝食難安的是,他們警覺自己已經失去了曆史的诠釋權。

     曆史的诠釋權失去了又怎麼樣呢?它比香蕉草莓奇異果、比約翰走路重要嗎? 8 1915年8月,台灣漢民族據守虎頭山武裝抗暴,被日本殖民政府嚴厲鎮壓,逮捕兩千人,其中800人在臨時法庭上宣布死刑。

    是為西來庵事件。

     九歲的楊逵,和大人躲在緊閉的門後,窺視日軍的炮車轟轟地駛過。

     過了很久以後,我成為中學生時候,搜求小說及其他書來看,其中有一本日本人秋譯鳥川所寫的《台灣匪志》,此書把西來庵事件寫成"匪賊讨伐",明明是對迫害的反抗,為什麼變成"匪賊讨伐"呢?我有了非常強烈的疑問……為了糾正被歪曲的曆史,希望透過小說寫出真相。

     這是楊逵成為作家的開始——他要争回曆史的诠釋權。

     從日本人手中争回的權利卻又讓跨海而來的國民黨中央政權奪走。

    在國民黨的主筆下,台灣的本土曆史呈現一片模糊空白,二二八事件成為新版本的"匪賊讨伐":日文被禁之後,一代舊朝精英,如楊逵,如吳濁流,其聲音都被剝奪:語言、文化、曆史,一夕之間徹底異化,自己成為邊緣人,所有的定義由别人來下,連否認拒絕的權利都沒有。

     1990年,德國統一了,西德文化吞噬了東德。

    被統一的知識精英站在急流中,眼睜睜看着腳下本土文化的沙洲不斷地被沖擊流失,幾乎不再有落腳的寸土——他們已經開始了内在的、心靈的流亡,在自己的國土上流亡。

     流亡的人,就是那失去曆史诠釋權的人。

     9 可是楊逵的後代,又逐漸奪回了那個權利。

    二二八的曆史已經重寫,坊間充斥着"我愛台灣"的書。

     在此同時,突然有一個幽幽的聲音: "從前,他們不會沖着你說閩南語,知道你不會。

    現在,他們根本不甩你,你不會,就不必留在這裡,台灣現在是阮在當家!寫台灣文學史,更離奇了,外省作家連名字都沒有了,好像我們根本沒在台灣活過,外省人的曆史一片模糊空白……" 哈,你看,繞着繞着又繞回來了!幽幽說話的人,我稱之為"民國遺老",是未來的舊時精英。

    如果像1946年國民政府禁日語一樣,未來的台灣掌權者開始罷黜北京話,"民國遺老"會發現:語言、文化、曆史,一夕之間徹底異化,他已成為邊緣人,一切的定義由别人來下,心靈的流亡從這裡開始。

     流亡的人,就是那失去诠釋權的人。

     10 現在,你應該知道,所有的戰争、鬥争,都是曆史诠釋權的争奪拉鋸。

    統一和分裂隻是浮淺表相。

     11 香港的精英們,等着九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