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山河在——知識分子的心靈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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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4年了!你懷念那個從地圖上消失了的國家嗎?"選擇西德或是東德,"東柏林長大的作家史勒辛格說,"就譬如要我選擇霍亂或是鼠疫,選擇一個豪華的或是普通的大黑坑……"東德不值得懷念,統一更不值得慶祝。

    隻是每當電視上西德人将東德說得如此不堪,好像30年的人生都是一場不好笑的笑話,他就覺得徹底的受不了。

     "西德和東德隻是金錢的結合,新婚夜或許有幾度性高xdx潮,接下來的4年卻是夜夜強暴。

    老實說,我并不在乎東西德的結合,隻是頭痛怎麼結合了就無法再退出!" 2 東德時代炙手可熱的作協領導康特說:我不跟你虛僞,坦白地說吧!對,我不得不懷念那被抹掉的國家,而且一丁點兒也不後悔曾經為她投入一切。

     當年康特的書風行一時,東歐各國争着翻譯搶印,還是全國莘莘學子的必讀作品;現在,書絕版,沒有人願意再印。

     不是由于言論箝制,而是,改朝換代之後,人的價值觀和品味也翻個了,沒有人還認得出作品的意義。

     他所懷念的,其實不盡是獨裁政治或共産制度,而是他自己的意義和重量;可是他自己的意義和重量,隻有在獨裁政治和共産制度中才能浮現出來。

     3 反資、反美、反霸權、反跨國公司、反殖民主義、反消費主義、認同第三世界……. 你在說陳映真嗎? 不是,我在說海涅·穆勒(HeinerMuller),東德時代首屈一指的劇作家。

    身為東德這個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精英,他曾經反資、反美、反霸權……現在,那個主義國家從他腳底下被抽走,他仍舊反資、反美、反霸權……隻是,現在,所有他反對的東西:資本主義、美國、霸權、跨國公司、殖民侵略……全部化身為德國的統一。

    對穆勒和其他許多社會主義栽培出來的精英而言,德國的統一,是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國家擴展霸權、推廣殖民的策略運作的結果。

     1989年革命前夕,就有作家發出警告:"我們輸了,就要被麥當勞吞掉!"東德的主義果然"輸"了,詩人遂發出歎息: 社會主義走了,約翰走路來了! Sozialismusgeht,JohnnyWalkerKommt! 約翰走路代表了西方所有的罪惡。

    而這充滿罪惡的西方文明(文明,注意,不是文化),卻要吞噬掉遠遠比它優越的德東文化。

     究竟什麼是德東文化呢?東柏林的精英告訴你:德東文化是質樸自然的、生機活潑的、開放誠懇的、重精神不重物質、講合作不講競争的、不造假不媚俗的。

    西方文明(德西,隻是美國集團的一部分,沒有獨立自主的個性,所以不必單獨稱德西文明),則由于高度工業的發展,是雕琢假造的、呆滞單調的、虛僞做作的、重物質不重精神、講競争不講合作、庸俗而謅媚的。

     懷舊,尤其是思懷一個永遠沉淪的舊,使這些昔時精英不願意承認,或許在兩個強烈的黑白對比中其實有一大片複雜的灰色地帶。

    捧着受傷的感情,他不願意承認:不管是東邊人還是西邊人,或許大多數的人其實都藏身在那個說不清的灰色地帶。

     可是,要承認這個灰色地帶,對一個自尊受嚴重損傷的人來說,真正是情何以堪!什麼都失去了,誰還忍心去吹滅他頭上那一圈道德的光環? 4 所有的革命都是誤解的結合。

     東德的精英作家掌着大旗走在群衆前頭,傾盆大雨中躍上臨時搭起的木架對群衆講話,他們心裡想的,是自由、民主、尊嚴(當然,也有許多人心裡和嘴裡是兩回事,那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出于對一個烏托邦的不滿,名之:社會主義,他們呼籲建立另一個烏托邦,名之:有人性面貌的烏托邦。

     群衆熱情的、激昂的回應,使作家感歎,覺得他擁抱了土地和群衆,也被群衆和土地擁抱。

    他并不知道,熱情激昂的群衆心裡所想的,不是有人性的烏托邦,而是,唉,而是吃香蕉草莓奇異果的自由。

    是為了香蕉草莓奇異果,人們踩蹋了柏林圍牆。

     5 東柏林作家的懷舊,是一種腐敗。

    有人說。

     他們懷舊,因為他們是專制政體中的特權分子。

    作協在後面撐着腰,他們有使自己覺得重要的作家餐廳,有直接接觸權力核心的管道,有異議者夢想不到的發言權利……可是他們的特權,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

    他們懷舊,證明他們腐敗。

     我覺得不這麼簡單。

    我是說,道德的棍子别下得太快。

    東德"亡國"以來,東柏林書攤上突然充斥着童年的書。

    現實生活的殘酷,使人往過去尋找慰藉,恐怕是人之常情。

    回顧過去,往往有心理治療的藥效,因為梳理曆史能幫助困惑的人厘清現在、窺見未來。

    國破山河在的東德作家突然開始緬懷童年——一條河、兩株老樹、織毛衣的老奶奶、呼喊喂雞的母親——将破碎山河用童年的色筆重新組合、複原。

    讓它發出朦胧的溫柔的光彩,你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