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阿土的那一天

關燈
去年夏天,安安在幼稚園的草地上松手放走一個粉紅色的氣球,氣球上系着一張小紙片,寫着兩行歪歪斜斜的字: "我叫安安,今年五歲半,住在德國克倫堡麥河街六号,收到氣球請來信。

    " 十二月底,一個下雪的早上,胡須上沾着雪花的郵差送來一封信,給安安的信,來自波蘭。

     鄰居把波蘭文譯成德文: "安安先生您好。

    今天我收到了您飄來的氣球。

    我今年三十六歲,名叫可蘭波斯基。

    有三個孩子,分别是十八歲、十六歲、十歲。

    波蘭通貨膨脹得厲害,這裡什麼都貴,我們什麼都買不起。

    我也失業了,今年冬天不知怎麼過。

    我們住在華沙一百公裡外一個小村子裡。

    收到信後請給我們一個回音。

    " 安安聽完翻譯,失望地說,"不是小孩!"興緻索然地走了。

     鄰居說,"怎麼樣?要給這什麼斯基寄個包裹去嗎?這信分明是寫給大人看的!" 我搖搖頭,覺得疲倦,"不了。

    于事無補。

    " ※※※ 中午,雪變成了雨,挾着冷風,撲打在玻璃窗上,一片肅殺之氣。

     有人按鈴。

     門口站着個年輕人,德國人。

    衣裳穿得單薄,早濕透了。

    雨水順着他的頭發淋到眼睛裡去。

    他打着哆嗦,嘴唇發紫地說: "請——請問您——你要不不要訂訂一份雜志?" 我的天,是個推銷員,該殺的。

     "我不要,對不起."我讓他站在屋檐下面,雨水在他腳邊淋成一個小潭,"我家的雜志有二十來種,讀不完的,但是我可以給您一杯免費的熱咖啡……" 他在發抖,青紫色的手指在胸懷裡摸索,取出一張單子,哆哆嗦嗦話都說不清了: "明鏡、明星、畫報……随便訂哪一種,一種就就就好" "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我準備關門,年輕人突然哭了出來——或許那是雨水,不是淚水,他急迫地用嗚咽的聲調說:"我已經走了一整個整個早上,隻有兩家訂,我隻要再一家,隻要您肯幫忙。

    我就有救了……" 頭發裡的水不斷滴到他眼睛裡,眼睛裡又不斷流出水來,簡直可憐極了,他哽咽着說:"我明天就要被房東趕出去了,繳不起房租,隻要您您肯訂訂一份,我就就——就可以回去交差……" 他停住了,就那麼濕淋淋地望着我,像隻從陰溝裡出來的老鼠,腿站不穩,打着哆嗦,嘴唇發紫。

     我看着他,半晌,歎口氣說: "對不起!我實在沒時間再多看一份雜志。

    " 對着他濕淋淋的臉,把門關上。

    轉過身,背靠着門,覺得自己在生氣,可是不知道在對誰生氣。

     ※※※ 下午,竟然放了晴。

    從窗裡望出去,一片湛藍的天空,好像一點憂愁都沒有。

     出了門,才知道那藍色的晴朗是個假相,因為雨雪初化,藍天下的世界冷得刺骨。

     大街被打扮起來,紅花綠葉配着黃澄澄的燈,像蜂蜜般柔膩甜美的聖誕歌曲在街上蕩漾。

    櫥窗裡站着紅光滿面笑呵呵的聖誕老人,毛茸茸的小兔小狗小熊小豬在電的操作下很可愛地向人搖尾點頭。

    所有的商品都變成了禮品,包裝得精緻漂亮。

    我看到一隻藍色的馬桶,馬桶上系着一隻巨大的金色的蝴蝶結。

     我也是那珠光寶氣的人群的一分子;我是出來買禮物的。

     紮着金色蝴蝶結的馬桶在玻璃窗裡邊,玻璃窗外邊,牆角下,挨坐着一個女人,懷裡摟着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

    母子擁抱,守着地上一隻空罐子。

     我看看馬桶,看看這個女人,繼續往前走。

     沒有幾步,停下來.回頭看看那個熟睡中的孩子。

    冷,凍得他兩頰通紅,鼓鼓的。

     我又踱了回來,站在女人前面。

    她裹着圍巾,兩眼盯着地上的罐子,裡頭有些零錢。

     我又拔腿走開。

     又回來。

    那小孩張開了眼睛。

     又走開。

    又回來。

     我終于來到這個女人面前,蹲下來。

     "這個孩子很冷,"我握着孩子肥短的手,"您從哪裡來?" 女人有氣無力地說:"南斯拉夫。

    克羅埃西亞。

    杜若尼克。

    " 杜若尼克,那個拜占庭時代的老城,被炸毀了一半的荒城。

     "您丈夫呢?您沒有家人嗎?"我問,感覺背後不斷流過的人潮。

     女人淡淡瞄我一眼:"死了,都死了。

    " "您來德國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