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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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草原邊上有幾株野生蘋果樹,秋天的蘋果熟透了滾落地上,在草叢裡露出一點紅豔,也沒人去撿。

    曠野裡隻有風吹着悠悠長草,襯着一片遼遠的天空。

     好些天沒去,昨天再去的時候,蓦然發覺草原上這兒一落、那兒一落的花白乳牛,閑閑地晃着尾巴吃草。

    草原的四周由一條細線圍了起來,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但是充了會讓你麻手的電,使乳牛不緻于越界。

     我們立在細線的外頭,訪客說:"真美!好一片田園風光!"我卻沉默着,怅然若有所失。

     這一片無用的空地是我們放風筝的地方;仰頭眺望風筝的時候,你覺得腳下這片青青草地和那天一樣大得無邊無際無礙,人就小得和那風筝一樣,可以縱身入大化。

    春天的蒲公英,看過吧?菊花般的豪華,當它變成素淨的粉白絨球,讓風吹散之後,慵懶的夏天就來到這裡。

    雪白的瑪格麗特——你說是雛菊——卷起整個草原,密密麻麻的瑪格麗特瘋狂地開着搖着傳染着,采花的小孩沒進花叢像被海浪掩覆。

    冬天,走過雪鋪的草原,即使看不見土拔鼠翻起的土堆,你一定也會注意到沒有皺紋的雪地上那花瓣似的足迹,若有若無的,野兔的足迹。

     這本是一片無用的曠野,曠野上人類的幼族練習翻滾,四足的鼠類挖掘地穴,長耳野兔狡狯地追逐。

    大眼睛的鹿從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曠野上不知為什麼地仰望星鬥。

     現在,我發現,這曠野原來屬于某一個人,它竟是一塊農地。

    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線将無用化為有用,這"有用"斬釘截鐵地奪走了一份本來屬于我的空間。

     不知道你的感覺如何;作為一個廿世紀末、工業發展似乎定到盡頭的人類,我發現自己對"空"——物質環境的空間和心靈世界的空間——有着救命似的需求,像一個即将溺死的人需求空氣。

     2 燈火華麗,夜晚的台北。

    我們的車子在紅綠燈和紅綠燈之間轉來轉去。

     "到哪裡去呢?" 在紅綠燈和紅綠燈之間轉來轉去; 到哪裡去呢?大台北有什麼地方可以讓兩個好朋友安靜地走一走、談一談——說不定黑漆漆的路邊還有草叢,草叢上還有明滅閃爍的螢火蟲? 我們終于開到了陽明山,竹子湖一條村路上。

    台北的繁華燈火在遠方,風吹着暗影中的竹葉,發出原始的聲音。

    我們都松了口氣。

     "周末的時候,"可是他說,"這兒人山人海。

    來不得。

    " 這不就是了嗎?你說。

    台北生活品質差,原因隻有一個:人口太多。

    你德國給我來一個一樣的人口密度試試看! 誰都不敢否認人口密度的巨大壓力吧!當我走在桃園市的任何一條大街上,我的心情是沉郁的,這是一個把土地"用"到極點,"滿"到極點的城市。

    騎樓裡塞滿了東西:機車腳踏車、衣服攤水果攤鞋攤清粥小菜攤……果敢的人更幹脆,幾塊木闆截斷通道,騎樓面積就變成真正有用的自家廚房,行人就竄流到街上。

     可是街上也寸步難移,機車腳踏車汽車早巳先一步溢到街上,不小心空出來的幾寸地又早被槟榔攤和數不清的什麼攤占據,人,隻好夾在鋼鐵和車輪之間輾轉呻吟,尋找踏腳的地方。

     我安撫自己緊張得要爆炸的情緒,說:"這都隻是人口密度的必然結果!"說給自己聽。

     但是自己并不相信。

     你看看密度不低于我們的東京、香港、新加坡,他們的生活空間卻并不滿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除了人口密度之外,恐怕還有深層的文化因素才能徹底地造成像桃園這一類夢魇似的城市吧! 《天下》雜志曾經報導過一個潛海人的經驗。

    當他從深海回到岸上時,海邊居民興奮地圍着他,所有的人都搶問一個問題: "抓到什麼?掠得啥米?" 他什麼都不抓;他隻是去看海。

     不浪費,什麼東西都得"有用"的觀念,幾千年如一日深埋在民族個性裡。

    桃園大街上的店主站在門檻上看着空空的騎樓,搖搖頭:這塊地空着多可惜,用掉吧!于是以貨品堆滿,實踐他物盡其用、地盡其利的基本信仰。

     公園,是個相當令人困擾的東西,因為它是一個看不出什麼用處的空間。

    于是有人在裡頭挖出一個人工湖來;有人在角落裡打出一個水泥亭子來,在柱子上漆些勸人為善的句子;有人在小小坡上擺上一個偉人銅像,有人嘛,辟出一個什麼球場。

    再不然,幹脆來個"石雕公園",把一個又一個的石雕擺在公園裡頭,那麼這塊空地也就算用上了,好歹沒浪費掉! 惜才如惜金,這不是一種美德嗎? 多麼困難的問題。

    道德美或不美全是社會的制約。

    兩千年的農業社會,相對于物質膨脹的現代工業社會,是一個"匮乏&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