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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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裝嗎?"老闆問。

    "不要。

    "市場裡,擠滿了東挑西揀的女人。

    牛奶,有玻璃瓶裝,有塑膠罐裝,有紙盒裝,我把玻璃裝的放進籃中;玻璃瓶可退,不必造成我的負擔。

    慢慢兒走.包裝華麗龐大的不要,包裝層次繁複的不買。

    紅蘿蔔、大白菜、青蔥、紅椒、黃瓜、芹菜,全可以光溜溜、赤裸裸地躺進竹籃……離開超市前,沒忘記把所有的包裝紙盒和塑膠外殼當場剝下,丢進商店為客人準備的幾口大桶中。

     往回家的路上走。

    左手握着一把芹菜,右手挽着一個沉沉的大竹籃,三歲的飛飛一旁跟着,一隻手緊緊抓着母親的裙角……太陽把我們的影子投在路面——媽媽、孩子、竹編的菜籃和芹菜,這,這豈不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台灣的鄉下生活嗎? 4 一扇窗。

    豔紅的天竺葵從窗台瀑瀉下來,不可收拾地一大片缤紛色彩。

     楚戈端着相機,對準着這扇窗,左一張,右一張,邊照邊若有所思地說: "住裡邊的人其實自己看不到,它是美給過路的人看的。

    " 席幕蓉在另一個夏天來到。

    看見另一扇窗,眼睛一亮,操起相機就照。

    什麼話都沒說。

     我總是幾分得意地帶朋友來這個鄉走走看,這實在是個美麗的小鄉。

    可是,我其實并不那麼得意的,因為——雖然住在這裡——這畢竟不是我的故鄉、家鄉。

    古街、老宅、窗、花,都是他們的。

     我的家鄉呢? 那扇美麗的窗子的主人,你說,是個藝術家,品味超出尋常。

     可是我知道不是。

    主人是個木匠。

    這古街老巷裡住的大多是工匠師傅之流,所謂普通人。

     那咱們家鄉人在貧困艱苦中長大,還沒有閑情去專注于環境住宅之美。

    你不服氣地說。

     是啊!我也這麼想。

    四十年是怎麼過來的?再宏觀一點,兩百年是怎麼過來的?連窗子都得來不易,如何奢談窗台外的天竺葵? 可是,你不能不讓我沉默地發問: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呢?從一個為了炊火可以把長城的石頭挖掉的民族,一個為了方便可以把連城的鳳凰木連根拔起的民族,變成一個在某些時候願意為"美"作些妥協和犧牲的民族,需要什麼樣的條件和時機? 條件,照你的說法,我們其實已經有了。

    台灣的貧困艱苦早成過去,錢,在燈紅酒綠的街上流動着,卻并不走向天竺葵。

    你想必也去過萬華夜市那家台南擔擔面。

    金碧輝煌的裝演大刺刺地告訴你——用四種文字——你手中法國的金筷子多少美金一雙、眼前英國來的瓷器、德國來的酒杯、哪裡哪裡來的桌子待子桌巾桌燈要多少多少錢,多得教你目瞪口呆。

    擔擔面提醒你我們共同的卑微的過去,金杯銀匙(全部來自那些出天竺葵的地方)鼓舞你為我們的現狀驕傲、為我們的未來雀躍,然後打個滿足的飽嗝。

     你真相信一旦擺脫了貧困艱苦,對美的漠視就自然會改變嗎?恐怕沒那麼決。

    這一年來,異鄉這兒的街坊鄰居明顯地感覺到治安惡化的威脅,三天兩頭地聽說左邊有邊誰家誰家遭竊了。

    我們離家度假時,總預期着回來時家中可能巳被搬空;隔壁老太太,更是慣常地在廚房台子上壓張一百塊錢,"這樣,"她說,"小偷有點收獲,就可能不會因怒而破壞家具。

    "不安全感到這個程度,夠強烈了吧? 為什麼不裝鐵窗呢?你說。

     對呀!我也正問着自己同樣的問題:奇怪,怎麼沒有一個人想到去裝鐵窗呢?為了同樣的不安全感,台北人不都已經決定住在鐵窗裡頭了? 我就是這個意思;鐵窗是那樣一個外觀醜陋、内在意義醜陋的東西,這裡的人連那個念頭都不會有。

    或許是來自他們的影響吧,我自己,甯可出外回來發現家中面目全非,不願意在房子上加上鐵窗。

    我不能為了怕小偷而用醜來懲罰自己。

     隻是孰輕孰重的問題罷了。

    美,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5 在海德堡一家小店裡發現一種從沒見過的香油,茉莉花油。

    沾上一點點,漫天漫地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

    我愣愣地立在那裡,眼淚就湧了上來。

    莫名其妙的,不過是一點花香罷了? 可是茉莉花,和家是聯在一起的。

    小的時候,街頭巷尾,哪家沒有幾株茉莉,在牆角,在夜晚,靜悄悄地呼着香氣?少女戀愛的時候,難免愛走最黑的巷子,因為巷子裡甚至沒有月光,隻有和巷子一樣綿長的蠢動的茉莉花香,帶着緻命的魅力,把人牽引到夢裡去。

     從此我再也不去别家買香水,再也不買别的香水。

     不一定非天竺葵不可;我們原來有茉莉花,隻是由于鑽營忙碌,把花給甩了。

     6 談什麼住宅文化——如果我們還不認識茉莉花的意義? 大眼睛的鹿從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曠野上不知為什麼的仰望星鬥。

    我們,從黝黑的城市中冒出,也需要一個能夠仰望星鬥的地方,一點點腳的空間,心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