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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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時候,那侮辱人的語言,從祖宗八代到人體器官到液體固體的各類排洩物.像江河直瀉,淋漓盡緻,我恭敬聆聽之餘,實在羨慕。

     我的眼睛看見生活裡的許多面貌,可是我的國語裡沒有辭彙。

    随興走進鄉下一座小廟吧;廟裡的東西我能說出名字的大概不多。

    清水寺裡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麼我聽不懂,他作的什麼我說不清楚。

    神輿在廟前随着鑼鼓聲搖蕩,擡輿人踩的什麼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辭講道理的時候,我所援用的成語、諺語、雙關語……也都來自書本,是一種累積的知識而不是源于生活的語言。

     我的世界,由父親、母親、赤腳的玩伴組成。

    當他們動感情的時候——生氣、傷心、痛快的時候——父親出口說湖南話,母親說浙江話,玩伴們說閩南話。

    當他們冷靜的時候——讨論、讀書、客套寒喧、言不由衷的時候——他們就說國語。

     湖南話、浙江話、閩南話,是他們最深的内心世界的語言,屬于靈魂和詩的領域;國語。

    是他們外在理性世界的語言.是一種工具。

     方言,像一株虬結的大樹,樹幹連着根,根深植于泥土,根上有須,須上有土。

     我的美麗的國語,看起來像株更高貴的樹,其實是支筆直的電線杆,接上了線路繁複的電流,但是它不屬于土地,更沒有根。

     為了說一句令人羨慕的、漂亮的國語,我付出了很重的代價——在語言上,我是一個失根的人。

    我的語言有正确的文法、典雅的用詞、标準的發音,可是它沒有祖先對家鄉的記憶,沒有和四周生活環境血肉相連的牽絆,甚至也缺少像眷村那種次文化所能提供的養分。

     我這一口漂亮的國語不但悅耳,而且文明、優雅,但是貧血貧得厲害。

    因為它唯一的營養來源是書本和制化的教育,不是血色充沛的生活本體。

     2媽媽講的話 台灣政治解放了,閩南語終于可以得回它應有的尊嚴。

    學者編制台語字典,作家試探以台語寫作,學童開口唱台語民謠……我正在為鄉土文化的複活而高興的時候,卻看見一張張憂心忡忡的臉。

     外省長輩低沉地說:這種地方文化的複蘇,很不幸的,夾帶着一種報複情緒。

    有些人的終極目标,不僅隻于母語文化的複蘇,而在于取代原有的國語文化,換句話說,在推動本土文化的力量中有一股唯我獨尊、強烈排他的暗潮。

    他為台灣的文化前景擔憂。

     外省第二代很郁悶地說:台灣,簡直待不下去了。

    他們就硬是欺負你不懂閩南語,好像要把四十年的賬全算在你頭上。

    他們沖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說一句國語,明明知道你聽不懂;他們擺明了——就是不歡迎你在台灣留下去,好像流氓占了地盤似的。

     不會說閩南語的作家,也很氣忿:他們根本不看作品,隻查血緣;隻要你是外省的,不管第幾代啦,就必定是幫國民黨的應聲蟲,有出賣台灣的嫌疑;如果是本省的,那就是台灣的掌門人,法定繼承者。

    在今天的台灣,好做作為一個本省人就自然在道德上高人一等,好像是一種比較幹淨的貴族血統。

    可怕!可怕! 我笑。

     朋友怒形于色:你笑,你還笑得出來!你笑得出來,因為你不住在台灣,是不是?是不是? 對不起,我想我不必為自己不住在台灣而道歉;不能在台灣生活是我自己的一個遺憾。

    我笑,是因為,這種為了講"媽媽教的話"而引起的争吵實在太不稀奇了。

    就看看瑞士和加拿大吧。

     瑞士的大族是德語人,可是瑞士德語是一種"深喉嚨"的方言,說所謂标準德語的德國人聽不懂瑞士方言,就好像我們說國語的人聽不懂閩南語一樣。

    瑞士是個小國,對地大物博人多的緊鄰德國,一方面唇齒相依,一方面戒慎恐懼,唯恐自己的文化受到大國強勢的影響。

    瑞士人保護自己的方言,像園丁保護玻璃房裡的奇花異草。

    方言是他們的"國語",用在法庭上辯論,在國會中議事,在商場上談生意,在卧房裡說愛,在大街上吵架…… 來到瑞士的德國人在背後說:這種方言能叫德語嗎?難聽死了,簡直是種喉嚨的病!他們沖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說一句标準德語,明明知道你聽不懂;他們擺明了——就是不喜歡你德國人,怎麼樣?! 加拿大講法語的魁北克,火氣可更大了。

    四周圍全是說英語的人,魁北克人一直在困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