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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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 從羅馬尼亞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西德,踏上新國界第一件事就是被搶——那兩個從事不勞而獲的家夥可知道他們獵擊剝削的對象比他們自己還更一無所有? 天亮了。

    下樓來,客人早已在餐桌等候,他努力克制自己迫切的情緒。

     第一通電話打給警察局: "我從東歐來的訪客昨晚十點半在法蘭克福總站被搶——沒有,沒有打鬥,遺失的皮箱裡頭有五百馬克、博士文憑、羅馬尼亞居留證等等重要證件……訪客本人是中國人,不會德語" 早餐桌上擺着牛奶、面包、荷包蛋、乳酪和果汁。

    客人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

    我說: "至少把蛋給吃了吧:你需要精力。

    " 他嚼着蛋。

    想想,說:"感謝你收留我。

    " "王先生,"我喝了一口咖啡,滾燙的,"真的下了決心了?" "真的。

    "他嚼着蛋。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裡,沒有親友、沒有任何人關心你,語言又不通,将來有的工作,也可能根本大才小用。

    這等于是一種放逐,你真的不回頭了?" "真的不回頭。

    "他擡起眼來直視着我,慢慢地說, "我絕對不願意再回到中國。

    " ※※※ 在德文課裡我們分析德文報章的新聞句構。

    這星期的教材樣本是《明星》雜志一九八九年一月廿六日的一篇文章:"目前西德有十二萬五千已被接納的政治難民,十五萬五千人正在申請庇護,另外約有三十萬人的申請已經被拒,但依舊無限期地居留在德國。

    西德政府不能将這三十萬人遞解出境,因為'基本法'第十六條規定——一個外國人,如果他的生命或者自由因為他的種族、宗教、國籍、政治信仰而受到威脅,西德不可以迫他離境。

    " 《明星》的語言要比《明鏡》周刊簡單多了。

     ※※※ "究竟為什麼呢?最根本的因素究竟是什麼呢?"我追問着,想起刷鍋子的德瑞莎,想起"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的中國俗語。

    一個年近五十的人拎着兩隻皮箱來到一個言語不通的國度從頭活起,是什麼東西在逼迫他? "一切的一切,"他說,那隻蛋還沒有嚼完,"個人婚姻的不愉快,工作環境的不順遂,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自由自在地思想、講話……" "這兒的日子也不好過,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下了決心了。

    " ※※※ "幾天前,在法蘭克福機場有一家土耳其人要求庇護。

    爸爸、媽媽,十二個小孩(第十三個随後就到,還有老祖母)。

    邊境警察問婦人為何來德,婦人告訴通譯:'我聽說德國政府給很多小孩養助金'。

    警察問男人是否曾受土耳其警察毆打,男人說'沒有'。

    第二天,男人主動告訴警察:'昨天我頭疼,講錯了。

    現在我記起來了,有有,警察有打我'。

    " ※※※ "那我就真打電話了?"我站起來,再度征詢他的意思。

     "麻煩你了。

    "他急切地說。

     這是今晨第二通電話,法蘭克福難民局。

     "我這兒有位訪客想求政府庇護,請問他應該到您那兒找誰談話?" "找二棟樓五室,施密特太大。

    今天是狂歡節,十二點就下班了,要快來哦!" "有沒有中文翻譯?" "沒問題,我們什麼翻譯都有。

    快來吧!" ※※※ 下面這些句子用了許多第一類型連接動詞,得特别勾出來:"據報道,處理這些庇護案件,每年用掉西德納稅人三億馬克。

    單單隻是通譯費用,法蘭克福一年就付出一百一十萬馬克。

    八八年十一月一日至十五日的兩星期中,法蘭克福機場有六百多成人、兩百四十多小孩申請政治庇護。

    有許多小孩甚至單槍匹馬來到。

    在錫蘭,許多父母把小小孩子送上飛機,到法蘭克福下機。

    " ※※※ 計程車司機在按門鈴了。

     我将難民局地址交給他,叮囑他一定要将客人送到大門口。

     計程車發動了。

    客人在進車門之前,轉過身來,握着我的手:"實在太感謝你了!" 原來的不安與矜持消失了,他的聲音裡流露着謙卑和感情:"實在太感謝你了!" 他緊緊地握着我的手,好像從來不曾感受過人間溫暖似的。